如今我远离故乡,转眼有许多年。但仍常听见呼唤:到这里寻找平安。威廉?缪勒词、舒伯特曲《菩提树》。
“这首曲子,”她用平平淡淡的腔调说,“我四五岁时第一次听到。是我爸爸教我唱的。”
我点点头。她轻轻靠在椅背上,样子有些疲倦。
“尽管免不了意识形态宣传的窠臼,小学时的确教过不少好歌,”我说,不觉间放松了与现实世界先练的那根神经,全心浸入昨日的影子里,“比如那首《土拨鼠》:‘我曾走过许多地方,有土拨鼠陪在我身旁……’”
她顺着我开端的前几句哼唱下去,一只手轻巧地在前方的座椅上按出节拍。那该是一双弹钢琴的手,我忽然想到。
“是啊,许多年过去了,”素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自然地接过方才中断的话语,“我不算什么古典乐发烧友,而我父亲是。他一向喜欢……”
她忽然停住,任下半句不知所往地悬浮在空气中。过了好长时间,她取下耳机,用纤长的手指静静理好耳边碎发,垂下眼睑,转向窗外。垂下眼睑时,她的面孔上笼罩上一层似有似无的阴影。光芒从她的眼神里一闪即逝。
我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她。老米在椅子上睡着了。她在自己的世界里陷入沉默,此时此刻,惟我一人清醒。每一个人都有无法言说的痛苦吗?人们该怎样做,才能彼此理解、彼此慰藉,而非带来伤害?
我深深呼吸,试图把新的思想同新空气一起注入体内。我并不晓得该怎样帮助别人,因为我自己也同样陷于泥潭之中,独自挣扎,不得解脱。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处境。身处人群之中,我们愈发孤立,陷入冷漠与疏离之境。他人便是地狱。人们筑起厚厚的玻璃幕墙,将自我隐匿于后,我看不见他们的表情。我喊不出声音;应答的惟有墙壁空洞的回响。
没有人听见我的声音。没有人停下来聆听彼此。
到达L城已是下午。我们打车前往老米介绍的旅店。该店地处老城边缘,与喧闹的旅游景点和商业区有些距离,却别有一番僻静之美。进门是古雅的中式院落,青砖黛瓦,细细流水从门前横过。门两侧的墙上密密爬满了爬山虎的绿叶。院子一角有个用鹅卵石砌成的花坛,上面撒着褐色泥土,一任野草野花肆意生长。几盏雕花壁灯冷冷地照着月白色的石墙。一把阳伞、秋千椅、几个坐凳闲闲地散放在院子里。一只猫沿墙根走来,步子轻盈柔软,看见我们时骤然停下,倒退了几步,淡绿色的眼睛闪着海水般的柔光。
入住手续很快办妥。我们收好证件,拿了两把钥匙,踩着木质楼梯爬上二楼。好在箱子不算沉重,楼梯的咯吱作响也颇为悦耳。房间不大,两张白色单人床,电视机蹲伏在地柜上,像一条温驯的老狗。巨大的落地窗是惟一的亮点。站在窗前,整个院子尽收眼底。孩子们绕着秋千椅跑来跑去,玩着奇妙的游戏。老城区接连成片的青色屋顶大面积地占据视野,在暮色里呈现出海螺波纹一样规律的色调。窗帘却是鲜嫩明亮的芥末黄,落入越来越深的夜色里,仿佛夕阳落入大海。
素晴坐在床边,一脸倦色地看着我打开箱子。
“之后干什么?”
聪明人偶尔也有愚蠢之时。我打了个哈欠,示意她先去洗澡。其间我换上拖鞋,拉合窗帘,拧亮落地灯,细细查看每个角落。普通标间而已,与其他一无不同。奇迹并未出现,我感到些微的失望。
淋浴完毕,我们换了衣服一道去吃饭。挑了街角一家小食店进去,坐定之后,我和老米要来米线,素晴点了菜肉云吞。不一会儿,她又叫来服务生,询问啤酒的种类。对方说了几个本地牌子。我和老米不禁诧异地交换眼神。
“喏,这一种好了,”她转过脸看着我们,“你们不来点吗?”
我俩连忙摇头。此时只是在履行吃饭这一仪式,并无饮酒的欲望。但劝阻的话,无论如何不好出口。她看上去情绪低落,需要某种意义上的化解,酒精只是一个表象、一个代号。
水雾淋漓的冰绿色瓶子放到桌上。她握住酒瓶,拿捏不稳的样子,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热腾腾的米线和云吞端上来,她只一言不发地饮酒。一瓶啤酒的量是否多了?
我站起身,拿过瓶子,为老米和自己各倒半杯——为了消解这种不明所以的尴尬。
“来,为我们三人来日之行干杯!”
“干杯!”
老米也跟着起哄。素晴立即反应过来,微笑着与我们碰杯。她的动作依然优美,五指紧扣杯壁,指尖在灯光下泛出好看的色泽。尽管那不过是盛在普通玻璃杯里的廉价啤酒而已。
回旅馆的路上她依然沉默。我走在旁边,听老米絮叨行程:“该死的天气,这两天阴雨连绵,拍不出好照片,山区是去不得了,只能在老城里转转。”
我耸耸肩:“无所谓。下雨时老城不是也很美嘛。”
素晴若有所思地听着,并不说话。她的沉默令我联想到自己,刚刚得知分数,坐在床沿上,茫然无措的自己。每一个滑过脑际的念头都是那样荒谬可笑。我坐在那里,独自一人,面对着整个荒诞的世界。头顶上仍是墨蓝的夜空,一样的日夜交替,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回忆总是可笑的吧。
街道一分一秒地黯淡下来。淡黄的新月从街角升起,洒下惹人怜爱的柔和光芒,整条街上的建筑有如童话小镇一般。不均匀的奶油色背景上,人们拖着长长的、暗色调的身影行走,像五线谱上跳跃的音符。还有热带鱼的倒影,椰子水,香草冰激淋,同样甜美的爵士乐。我想着这一连串的隐喻,不觉走过了好几个街口。下一个街角,旅馆窗口的光亮隐约就在前方。远远地,像趋光的深海鱼类一样,我朝着目标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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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蓝海岸 4(1)
醒来时下起细雨。街道上一片灰濛濛的寂静。童话消逝在夜晚之后,失去夜色的掩护,白日的城市重又变得平庸乏味,了无诗意。素晴不在房间。床头柜上留了张字条,说她去了老城。想必老米一早也扛着相机出去了。
果然又睡过了头——真糟糕啊。
我爬起来洗漱。镜中是白濛濛的瓷砖墙。看见自己的脸,眉头紧皱,一脸惹人讨厌的倦色。我尝试着微笑,却只见一个冷淡虚无的笑容,从一张陌生的面孔上浮现出来。
一样陌生的虚无之感。
扑面而来的恐惧淹没了我。从何时起,我不再是自己了?
不,这可是我的旅途啊。整个高中时代,独立旅行都不可奢望。如今,自由已牢牢地握在我的手里。这一切,已经很值得欣羡了吧。
但为何对于自由,仍没有丝毫真切的感受呢?
我摇摇头,将这些荒谬之念强压下去。用毛巾蘸了热水,细细擦脸,企图将昔日痛苦的遗恨一并拭去。那件事已经过去几个星期了。世上存在一千一万个不再执念的理由,基本原则如下:我还年轻;我还有机会;此时此刻我依然存在。脚下的星球一刻不停地转动,世界并不因我而改变什么。现在我还活着,一切平静如常,我理应别无所求。我理应满足。
可见“满足”对于可悲的不知餍足的人类来说是多么罕见的东西。最可悲的是明明了解这种局限性,却没有能力去超越它。历经世代的人类精英们,纠结的不正是同质的命题吗?“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度过”,可是拿着放大镜去看自己的人生,又是多么的千疮百孔。
够了,我不需要理论。或许现实能够教育我:必须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找到答案。
我向包里塞了件外衣,又将地图和钥匙放入包里,带上了门。热带雨林一般密实而厚重的静意在旅馆走廊里蔓延。我踮起脚,小心翼翼地走过点点积水的院落。那只灰色的猫迎了上来,用绿琉璃一样透明的眼睛久久望住我。那仓皇而忧郁的眼神让人心惊。几声模拟猫叫之后(我的看家本领之一),它终于认定我是同类,围在我脚边亲昵地打转。我蹲下来,抚摸短毛猫柔顺光滑的皮毛,手心里泛起温暖的质感。一瞬间的亲近后,它扬起尾尖,像个胜利者在城头竖起旗帜一样,高傲地转身离去。
这一番行为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望着它的背影,它不屑地甩甩尾巴。愚蠢、空虚、无聊的人类!猫儿八成会这样想吧。
认真你就输了。
没过多久,我已站在老城最负盛名的街道上了。细雨飘飘洒洒,润湿了光洁的青石板路,水流在古老的街心水渠里缓缓流淌。花色各异的伞,像水母一样漂游在街道的河流上。下雨之故,街上游人少了许多,但两侧的小店依然生意兴隆:卖民俗工艺品的,倒腾古玩的,画肖像的,旧书店,二手乐器转让,甚至乐队排练场。古朴的外表下,标牌大多醒目,用法语、西班牙语甚至藏文或梵文写就。街心酒吧一家挨着一家,都是风情各异的椅子,明丽耀眼的桌布,重重叠叠的流苏繁密地垂到桌脚。人们坐在夏威夷风情的度假伞下,喝着饮料,聊着故事。引人注目的是女孩子们,她们穿着裸露脚踝的夏日情调的凉鞋,或袅袅穿行于石板路上,或优雅地跷起脚,坐在某一把别致的椅子里。她们谈论的永远是雨天绵绵不绝的神话。
像经历了一场梦中的仪式,我离开家乡,来到一座仿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城市。L是梦中天堂,L是旅行手记,L是幻影,L是镜像,L是流浪者和艺术家的圣地,L是夜晚的激情,L是被侮辱被损害的纯净,L是商业炒作的成功,L是被过分美化的中国和心甘情愿沉醉其间的众生相的缩影。街上的人流呈现出不同的年龄、种族、肤色,像不同植物的花粉夹杂在风里,像海面上远远闪烁的彩色信号灯。混迹人群之中,恍若在大海上漂浮。
蔚蓝海岸 4(2)
那么我又在哪里呢?
像被*的勒托勒托(Leto):希腊神话中提坦所生的暗夜女神,宙斯的第六任妻子,受赫拉*而不被大地所容。后来她被海上的浮岛得洛斯(Delos)所接纳,在岛上诞下一对双胞胎,即为后来的射术、光明之神阿波罗与狩猎、贞洁、助产之神阿尔忒弥斯。那样无处安身,直到被一个固定的岛屿接纳——不属于天,也不属于海洋?圣赫勒拿的拿破仑,大溪地岛上的高更,他们的心情如何?会是此刻的我所能理解的吗?
被迫流放或自我放逐,都是人类无法逃脱的宿命。
雨一直下。时近中午,天才微微放晴,云彩的边缘闪出蔚蓝的光。石板路在阳光下慢慢晒干。我走过一丛丛树荫,尝试了小摊上鲜榨甘蔗汁和清凉的酸梅汤。味道的确美,可惜我没有百分百的心情消受,更别提远远传来的椒盐烤鱼味儿了。
午后的阳光逐渐浓烈。窄窄的街道上挤满了越来越多的人。他们是人群。他们的脚步重叠了我的脚步,他们的目光溶解了我的目光,他们的声音淹没了我的声音。群体的力量无穷无尽。任何人都可以取代我,替换掉“我”这一本体,如同我从未存在一样。这种可怖的幻象合成一种巨大的脚步声,仿佛机械齿轮在咔嗒转动。你无法停下,惟有俯首聆听它的指示,仿佛面前是整个社会的缩影。
“是的,的确是!”有个声音对我说。我又被自己吓醒了。在大街中央迷迷糊糊失去知觉,可比在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