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将军方才出营去了的,怎么会死在这里?”一名慕容泓亲卫的叫喊被淹没在吼声里,可是却让韩延给听到了,他使了个眼色,数架弩弓一齐向那亲卫攒射。那人顿时倒下,被蜂拥的人群覆过。
韩延以弩弓开道,在箭矢将尽时退到了筑好坚垒的山坡上,那里还备有大批箭支,全都是高盖从中军营里偷出来的。而高盖此时也从谷口攻进来,两边箭雨夹击下,大半没来得及穿甲的兵丁象雨打残叶般飘落。天干物燥,帐篷等物越烧越烈,中军兵将不少都被灼伤了,痛叫起来。这时,慕容泓的尸身已被中军抢到,将领们确认无误,一时嚎啕大哭。可哭过几声后,他们的心也冷了下去,不得不开始为今后打算。这一想,又觉得高盖方才说得并非没有道理,这些抱怨,他们心中也转过十遍百遍。
于是他们开始约束部下,不再向韩延进逼,高盖与韩延也都停下攻势。有几名将领出阵喝问高盖:“高将军,大将军虽待下严苛,可对你一向不薄,你是我们中军的人,为甚么要帮韩延?大家总算同生共死过,你就给我们一句实话吧!”
高盖缓缓道:“我方才已经说过了。”
“韩延是条吃肉不吐骨头的恶狼,我早看他有反意,可你为什么要帮他?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了?”中军将领悲愤莫名,质问道。
“我并不是帮他,”高盖避开他们的目光,道:“只是想另侍明主而已。”
这时谷口有火光飘动,人声喧哗,传令兵跑来禀高盖道:“其它各营都来了。”高盖点头道:“让将军们进来,就说我高盖保他们安全。”又是一阵吵闹,终于安静下来,数骑从谷口进入,想来诸将不得不姑且相信高盖的保证了。
这几人里面,以慕容恒打头,他和中军将领们交谈片刻,便知晓了此间变故,不由震骇莫名。慕容恒走到韩延所呆的山坡下面,背手喝道:“韩延,你想篡逆吗?”
“不敢!”韩延在垒后略露出脸来,高声道:“末将的意思与高将军一样,都是意图另择良主。”
这话一出,倒是让慕容恒怔了一下,问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自然是!”韩延站出来,道:“从败符睿一战后,大将军他刚愎自用,喜怒无常。我们都是燕国子民,待奉慕容氏本是天经地义,可也不是虏奴之流。他待我们绝无尊重之意,随意打骂,有功无赏,有过重罚,你们那一个对他这些举动服气了?何况符坚出战姚苌,长安唾手可得,他却犹豫观望,眼见千载难逢的机会从手头上溜走。符坚缓过手来,我们便会进退两难。听他号令,我们迟早都会死得不明不白。韩延自知绝不是为人主的料子,大将军的位置且请各位公推好了。”他侃侃而谈,面无愧色。
慕容恒心道:“不管他是真话是假话,眼下真是不可以内讧的时辰,要是能将就下来……”他方才琢磨,就有一骑飞驰而来,骑上之人正是慕容冲。他翻身扑在慕容泓的尸身上,“四……”半声叫喊无法顺利出喉,便化作数下狂吼。
“中山王!”慕容恒上去扶他,可慕容冲死死地抱着慕容泓的尸身,头埋在尸首项间,身躯挛成一团,硬得象木削石雕,好几个人竟都扯动不动他。“皇兄皇兄皇兄!”他终于哭出声,劲气略松,方才被慕容恒拉起来。他抬头,有些失魂落魄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慕容恒往韩延那边瞟了一眼,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慕容冲一见他的神情,仿佛突然就明白了,狠狠地挣开慕容恒就冲向韩延,宝剑出鞘,喝道:“今日我是生辰,皇兄方才以此剑赍我,看我以此剑取尔人头!”一边说一边砍倒两三个上前拦阻的兵丁。
韩延看他披头散发地冲上来,有疯魔之态,不由心头发寒,想道:“他不会当真想嫁祸给我,乘机杀了我吧?”不自觉地缩回石垒之后。
这时慕容恒跟上去攥住了他,喝道:“中王山,请顾全大局!”
“什么大局?皇兄死了,还有什么大局?”慕容冲嘴唇哆嗦着,惊愕地问他。慕容恒被这目光看得有些愧意,道:“眼下,若是打起来,我们怕是要完了。”
“你说什么?”慕容冲暴怒,剑回手架在慕容恒颈上,喝道:“你你……皇兄尸骨未寒,你竟有了异心?谋逆罪人,竟可以容他活下来吗?”“此乃权宜之计!”慕容桓一面向韩延那边张望,一面极快地小声劝道:“眼下我军进退失措,若是再自己打上一场,马上就会分崩离析。”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慕容冲的手臂,附耳道:“若要报仇,日后有的是机会!”
“不!”慕容冲发狂地摇头,不过还是慢慢撤下剑来。慕容恒再劝慰道:“可如今烈祖的后裔只有中山王和皇上了,而皇上已不可以脱身,殿下若不能全父兄遗志,扬父兄威名,日后何有面目去见他们呢?”
他一面说,一面有了决断,提高了声音向下四里宣道:“我决意拥中山王为皇太弟,各位可有异议?
各位将领有些张惶地彼此对视,从为慕容泓复仇的场面突然转到另立新主,一时都还有些没能回过神来。慕容冲似乎吃了一惊,挣开慕容恒道:“兄长尸体未寒,叔叔怎么提到这上面来了?”
“稳定军心,乃当今第一要义!”慕容恒再上前一步,悄声叹息道:“请殿下节哀,若我军崩散,大将军若未远去,定会责备殿下!”
“中山王乃是烈祖之子,皇上亲弟,论份当立。况且宽仁容大,高盖甘愿效死!”高盖下马跪地,依旧是沉稳凝重的声音,谷中数万人听来,都是清清楚楚。论起亲贵来,除了慕容冲确不作第二人想,而诸将在慕容泓手下都吃了不少苦头,见慕容冲自投慕容泓以后,言行颇为温和,倒也颇有好感。因此又经过一阵交头接耳的犹豫,陆续也传来参差不齐的答复:“末将也愿……”慕容恒高声喝问韩延道:“韩延!诸公的心愿你都听见了,你意如何?”
韩延本来戏已演足,按本子就可借坡下驴的。可他又看了一眼慕容冲,想起他方才那种着魔的神态,额上尤自丝丝发冷,不由多长个心眼。他干笑两声,道:“末将本无异议。只不过末将为我军前途作想,不得不行此下策,各位将军只怕都不能体谅,因此得请中山王——不,皇太弟,发个誓,许永不得追究今日之事,韩延自然愿听从驱策。”
慕容恒听了一惊,看着慕容冲,慕容冲的眼光在慕容泓尸身上留连,他神情凄苦,好似全未听到韩延方才的话。
“中山王!”慕容恒拉了他一下。
“不,决不!”慕容冲再度挣脱他,逃一般地退开几步,道:“我……我不能容那人活在眼前,我忍不下来!”他的眼神有种纯真的哀恸,让慕容恒一时自觉太过寡情,不由有些负疚,但他还是加重了语气低声喝道:“成大事者需当忍人所不能忍!”
慕容冲的双眼茫然扫掠四周,好一会没有发出声来。慕容恒看着他,心中有些感叹,“中王山当真是天性淳厚,大将军那般待他,他竟还是这样重情。”
慕容冲久久凝望慕容泓的尸身,手中长剑光华流幻,仿佛一条孽龙欲蜇欲升,犹豫未决,众人都在在等待着他的决定。许久后,他终于缓缓还剑入鞘,再抬起头来,用呆板的声音道:“我答应。”慕容恒方才缓了一口气。慕容冲举手过头,对着韩延的方向道:“我慕容冲发誓,今生今世,绝不因今晚之变而加罪于韩将军。若违此誓,当死于乱刀之下。”韩延这才放心的走出石垒,跪地道:“愿奉皇太弟谕令!”这话一出,剑拨弩张的气氛顿时消解。“愿奉皇太弟谕令!”谷中兵将齐刷刷跪下,喝声如潮,群山震粟。
慕容永与刁云赶到山谷里,正见到这情形。二人大松了一口气,可却又都觉得有些不安,彼此对望一眼,慕容永回避了刁云的目光,道:“差不多是……定了!”虽说大局已定,但是善后的事还有很多,刁云和慕容永一左一右领着亲卫护送慕容冲往重新架起的中军大帐去。在帐里,诸将商量关于重新编排军中组织、安置慕容泓的灵枢等事。未了慕容冲又说了些大家合衷共济的套话,众人也不过是表了一番效忠之意,谁都没有心思长篇大论,只一两刻钟,便都辞出。慕容永和刁云站直了身躯,等慕容冲出来,问他是等人收拾大帐,还是今夜宿在原先的地方。慕容冲道:“我们去灵帐。”
灵帐与大帐隔得不远,外头有十来人守着,香灰纸屑在通明的火光中浮游。慕容冲在帐前停下,对二人道:“我今夜在这里守着,你们回去吧!”用的是下命令的口气。慕容永答道:“是!”刁云却迟了一步,道:“济北王他,其实……对殿下并不好,不要太伤心了。”慕容冲没有回头看他,只顿了一顿,就入帐中。
进入灵帐之中,举目尽是飘飞的明旌,绕在慕容冲身前身后,象行在云雾之中。慕容冲皱皱眉头,觉得这样的情形从前好象有过。他一步步走到灵厝前,一双素烛燃在他眸中,那光芒愈来愈亮,他突然一阵晕眩,无力地跌坐在柩旁。他一手扶在棺木上,木头是临时从山上伐来的,毛糙得很,木刺戳进他的手掌,些微地作痛。
他看了一眼灰白色的殓衾,一刹那想去揭开,却到底收了手。他从香炉旁边拖出一坛酒来——这是他特意命人备下的,一掌拍去封泥,高高举起灌进口中。烈酒的浓香一时涌满了他的口鼻。他一口气也不换地狂饮,肺被酒注满了似的,窒得象要背过气去。慕容冲终于禁不住大声地呛咳起来,直咳得眼前发黑,浑身酸软。他一手撑坛于地,喘了好一会方才略缓。单衣前襟尽湿,头发上也滴滴嗒嗒地淌着酒。
“方才我没喝下的,”慕容冲自言自语道:“这时我全补上。”于是他捧着坛子慢慢地喝了起来,虽然不若方才的狂饮,却是一口一口,真正到了肚子里去。不多时一坛已尽,他又摸出一坛来,接着喝了下去。
慕容永回到慕容冲原先住的帐里,便叫贝氏姐妹收拾东西,两女都知外头出了变故,提心吊胆了半夜。她们依慕容永之言包了几样要紧东西,跟他往大帐去。贝绢经过灵帐时,驻足不前,道:“我去看看他怎么样了?”慕容永也有些忐忑,便让她去探探,再叮嘱她只是偷窥一下,不要惊动了慕容冲。
贝绢和守在帐外的兵丁打过商量,悄悄撩起皮帘,只看了一眼,就吓了一跳。慕容冲脚下左倒西歪着十来只坛子,满帐刺鼻的酒气。
贝绢忍不住跑近前去,怯生生地道:“你别喝了!”她等着慕容冲发脾气的,可他却没有,依旧不紧不慢地往口里倒酒,怔怔地看着殓衾下的人。好象全未听到一般。贝绢站在那里,有些尴尬,不敢上去,也不好退下。
过了好一会,慕容冲突然回头,便是喝了这么多的酒,他面上也只有颧尖略略泛起一丝血色。他的眼神清明,让贝绢几乎以为他并没有醉。他冲着贝绢一笑,无邪无虑地笑,象发誓般说了句:“其实,他从前真是一个好兄长,真的!”
贝绢被这句话惊得往后退了一步,正准备答他:“我知道”的时侯,慕容冲手上的酒坛一歪,他整个人就瘫在了地上,两眼死死地合上了。
贝绢被唬得上前忙探他鼻息,知道他只是醉了,方才放下心,唤了帐外守着的兵丁帮忙,把慕容冲背到大帐里。贝绫方在里面收拾出床榻来,见状又是一阵忙碌,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