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求殿外,诸将相劝,符坚方才允他领数千步卒为后援。当下让粮仓敞开,由兵将们饱餐一顿。诸兵勇困在城中多日,早已是不耐烦了,得知要去杀白虏倒是个个兴奋莫名,无一怯战。符坚夜巡营中,见军心可用,心中略安。
是日大雪彻夜未竭,至平明时分,长安城外瑞雪无边无际的伸展出去,掩去了田亩沟壑,与苍茫的天空浑成一色。三万余骑分作三军平行在如此广邈的原野上,只如一只鸿爪不经意划过留下的爪痕般微渺。在城中闷了半年的骑士们见景不由胸怀大畅,直欲放声啸歌。可在他们走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依旧只见到洁净无暇的雪地时,却不由得慢慢肃然起来。如此死寂的世界,真的是三辅,是关中,是繁庶的帝都脚下么?
一座又一座的村堡,一片又一片倒塌的房舍,在雪下还能隐约看出轮廓,而那些嬉闹的孩童、倚门含笑的老人、忙着拍尽孩子身上雪屑的妇人、聚谈明年收成的汉子们现在何处呢?他们消失得如此彻底,让将士们不由想到,此时他们脚下,也不知道踏着多少具尸骨。
当暮色四合,唯有雪光指路时,符坚见到仇班渠躺在前方一箭之地,蜿蜒如一道冰丝搓揉的长鞭。他在渠边勒骑,两三里开外,有火光闪烁,烧红了他已麻木的眼睛。
探马回报,与先前得到的消息无误,正是慕容冲亲率军队在攻打仇班堡。仇班堡是三十盟堡中最大一座,也是盟主所在。慕容冲曾攻过数次,均未得手。符坚不由再度想起了姚苌的话,“臣当留偏师佯攻新平,自率一军赴安定。慕容冲觑新平已久,得知此讯定会遣手下大将来攻新平,此时慕容冲兵力己散,陛下定能一战而胜。”
符坚脑子里浮出姚苌狡诈的眼神,他此时正在某处窃笑吧,可是那又怎样?符坚从鞍上提起自已的长矛,矛身浑以镔铁所铸,握在手中直如一段坚冰,可是他的手熟悉而留恋的在上面抚过,突然间,如同又回到了少年跃马长河的岁月。他举矛,向身后的诸将厉声道:“全速进击!”
三万马蹄将雪踢得四溅,前面很快出现了一大片黑影,还有零星的火把。听到蹄音的燕兵们纷乱的叫着跑着,返奔营寨。符坚传令一支三千人的骑兵留下,监视营寨,等后面的步兵上来,再行围困,只让营中燕兵无法与城下之军汇合便是。自己所率的骑兵已是绕了个大圈,从左边向仇班堡包抄而去。窦冲和李辨等人从右边呼应,两军象如同将要合拢的双齿,将仇班堡含在口中。
符坚在疾奔中抬首,掠过无数攒动的人头,可见到坞堡上下鏖战正酣,浑然忘我的嚎叫声灌满了他空虚己久的耳朵。高达十丈的堡头上点着密密的火把,跳动的火光将墨蓝的天空割得破碎。巨大的黑影突如其来将火光压尽,然后是轰然巨响,堡墙上出现了许多无人的破口。云梯马上竖了起来,可是凭空探出数柄叉竿将就要搭上城头的云梯推了下去,叉竿锐利的尖端顺势滑下,云梯上燕兵的手腕轻易的断开,嘶叫着坠下。
“仇班堡似乎足以自保……”符坚方这么想着,数名发觉不对的燕骑已向他冲来,他正欲动手,亲卫们早从左右擦身而过将他们砍在马下。这一打岔,符坚略将心思从攻打坞堡的战事上移开,看到正对着自己的燕兵中一阵骚动,马匹的嘶鸣声大了许多。这些燕骑没有参战,似乎是被燕军放在侧翼防备坞堡中突围而用的。有个将领正极力将散漫的部下排成冲锋的阵形,他不时的回头向符坚这边张望,粗鲁的脸上带着一丝惧意。
符坚知道自已最大的优势是出其不意,因无论如何不可以给燕骑整备的时机,他吼道:“跟我冲!”于是双腿猛夹,那马匹如箭般弹了出去。禁卫亲兵们为防有失,立即跟了上来,紧紧护持在他身侧。“冲呀!”连绵不绝的喊杀声在他身后象一股巨浪,推着符坚直逼那燕军将领而去。燕军将领兜鍪下压着两只失措的眼睛,他身下马匹的蹄子在雪上踢踏着,已是是转身而逃的姿式。
就在这时,坞堡下突然爆出一声狂响,可响声顿时就被两种喊叫淹没了。一种是坞堡上的,许多守堡之民趴在堞墙上向下张望,沾满血污的面孔上尽是绝望的神情;另一些是在城下发出的,燕军的枪矛高高举起,欢呼声响成一片。随着这些嘈杂之声,有什么东西打在了符坚脸上,生生作痛,符坚伸手一摸,竟是些泥士石屑,似乎是坞堡的墙被撞开了。他微怔后果然听到了燕军中的欢呼,“破墙了破墙了!”许多步卒往坞堡下涌去,而此时,败逃的燕骑已经汇入了步卒阵营之中。城头有人发觉秦军的到来,倾刻由惊惧的叫喊化作狂喜的跳跃。所有人都在大悲大喜的浪峰上巅簸,堡上堡下的混乱便是同时生了一千张嘴也无法说得出来。
“段随,你给我滚开!”符坚听到有人暴喝一声,银亮的盔甲绛红的战袍和如夜色般黑的马穿插进入骑兵与步卒间小得不能再小的空隙,手上的长矛象驱赶牛羊一般把骑兵们往一旁赶去,略有不从者都被毫不留情的从马上挑落。步卒中似乎推动了什么东西,然后便有数十方石块从那里面迎面落来,挟着“呜呜”啸声。
“天王小心!”亲卫们拥上来想护着符坚,不过显然多此一举,那些石块全都茫无目地的砸在了空地上,并没能伤到一人。这时两军相隔已不过十丈,燕军中的投石机没有时间校准,想投中全力冲刺的骑兵,不啻痴心妄想。可是石头落地时溅飞的积雪迷糊了秦军马匹的眼睛,他们的攻势也不得不略略延缓。此时那受斥的燕将段随醒悟过来,带着骑兵们在步卒阵前急骤地转了个大弯,反而从侧翼向秦军抄去。
但终究是迟了,符坚一马当先,已是闯入了燕骑之中,将本就溃散的燕骑阵形一切为二,然后不再迟疑,纵蹄踢开正欲竖起结阵的皮盾。随着他长矛连抖,盾后的兵丁们捂着喉咙无声的倒下。符坚根本收不住向前猛冲的势头,眼角的余光隐约看到了两侧的燕兵在飞腾的马匹下零乱地伏倒,知道秦军此时已经全部突入了燕军步卒阵中。
符坚寻找着着方才那个银铠绛袍之人,却见到许多高矮不一的黑影排成十多丈的一列,横冲直撞而来。那是许多轮车,最近的一架上面,吊着三人合抱粗的大木,显然是一架撞车。他马上明白过来,这些是攻城的器械,想是方才就凭这些,燕军方才破了坞堡的城壁。
符坚立即下令让开这些急就章设下的路障,他正从旁绕过,突然眉心一乍,有刺痛之感。他瞿然抬目,只见得二三十步远处,一双寒星似的瞳子正一动不动的盯着他,令漫野雪光为之失色。符坚曾用过那么长久的时间去着迷地凝视这双眼睛,因此虽然是过去多年,还是毫不费力的认了出来,如此纷乱的战场顿时静得有如死域。直至听到弓弦弹动箭矢破空之声,符坚方才惊觉挥矛拨开箭支,再看去时,那人趁势汇入后撤的燕军之中,而数千箭支已如砍破颈侧迸出的血点,洒满了符坚眼前的天空。不过透过箭影,他看到一队骑者出现在了燕军退却的方向。符坚松了一口气,窦李二人终于赶到了。
他自是松了口气,可慕容冲却是大惊,秦骑疾冲而来,溃败的燕兵象纸糊一般纷纷坠地。他再后望,只见段随所部正与符坚率领的秦军纠缠在一起,略为滞缓了秦军的动作。可显然只要窦冲阻他片刻,前后两支秦军就会成就合围之势。可这时一支四五百人的小队燕骑突然从营寨方向冲了出来,正正横在了仇班渠上,那支人马虽少,却凶悍异常,干净利落地切断了过于突进的秦军后路。“刁云!”慕容冲马上就认出来那是留在营寨中休息的刁云,他来得正是及时。
卷霰云的马蹄踏破仇班渠上血污的冰面时,刁云正将一员秦将挑下马去,他瞥到慕容冲身影,现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神情。慕容冲看了看还勉强维持着阵形的骑兵,估算大约有五千余,心知绝不能与秦军敌,于是吼道:“快走!”“皇上,等段将军吗?”刁云带骑跃过堆垒于一处的尸身跳到慕容冲身边,一面问道。“不等了!”慕容冲毫不犹豫地道,已是渡渠而过。
如此奔去数十里,方才有暇环顾四下,前方是伸绵不尽的雪野,天上无星无月,深邃幽远,冷寂无声,唯有秦军追逐的喊杀不远不近的吊在数里之外。慕容冲已在这一带居停了些时日,通过遥遥起伏的山势,辨出正往西北方向而去。他先是松了口气,知道没有走错,又懊恼起来,心道:“我只防了姚苌,却没料到符坚会突然出城,真正是失算。”
慕容冲早知长安城的攻坚会十分棘手,于是这数月来用心督造炮制许多攻城器械,如临冲撞车木驴车之类。再借着攻打比较大的坞堡,给兵丁们练练手,以后再打长安,就容易得多。他前些日子得知姚苌留偏师围新平,亲身率兵入秦州,放出风声说是去取安宁。慕容冲便觉得他此举有些蹊跷,于是一面让韩延带了步骑各一万去佯攻新平,一面让高盖率主力二万五千骑与二万步卒在西北池阳县沿泾水布防,若姚苌果来偷袭,正可以合而击之。余下的兵力,交由慕容桓坐镇守阿房。
孰知姚苌不见踪影,符坚倒在破堡的之时突如其来,他在东面全没有防范,一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些时有些懊悔将本来跟着他的的慕容永遣去新平。对于韩延他总有些不能放心,因此才让慕容永率所部五千骑前去,明为厢助,暗是监视。如此兵力越发分散,在仇班堡就只余下八千骑,与万名步卒。这兵力单只为攻这个坞堡倒也够了,但遇上秦军大举进攻,自然惨败。若非在营中休息的刁云发觉不对,及时击破秦军的围困来援,情形只怕更加不妙。
他虽一时脱困,可此去池阳,尤有两三日路程,秦军始终尾随于后,如此长途奔走,只怕终究会被追上。慕容冲与刁云略加商议,觉得无论如何要小小伏击一下,让他们有所顾忌,方才能从容脱身。
这时已近四更天,远山近廓略见形貌,前面一垄浅丘如银蛇摆尾,斜斜拦住去路,形成一个极狭窄的漏斗形状。刁云一挥鞭,道:“皇上,那后面就是雀桑镇,我们要不要进镇?”慕容冲心念一动,将马勒住,道:“这样吧,朕带二千箭术好的上山,你携马匹入镇,秦军会以为我们全军都已进镇上。他们追了这么久,肯定也不能全阵压上来,先头人马至多四五千,定不敢贸然追入。你将多余马匹留在镇口上让他们瞧见,然后绕出镇来,从后掩袭他们。而朕携箭手凭山放箭,此地如此狭小,你将后面口子一封,定可尽歼先头秦师。后面的得了消息,自会胆怯。”
刁云觉得此计可行,点头称是。他于部卒所擅最熟悉不过,立马分派好人手,二千人迅速跟着慕容冲下马转入山间,慕容冲将卷霰云让与刁云带去。他们留在雪上的足痕由刁云带了一队人在马后系上树枝扫平。可这时夜里寒冷,雪已上冻,数百马匹纵横跑了好一会,地上依旧是靴迹隐约。刁云略皱眉头,索性用上疑兵之计,全军上马,在原地盘旋一圈,踏得满是蹄痕,方才投入镇中。
慕容冲寻到一处视野开阔的沟壑,命全军动手,小心翼翼的将沟中雪掘了起来,在沟后垒成一排。他将箭手分作三队,第一队伏于沟中,第二队在雪后,第三队护持于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