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起阿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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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起阿房- 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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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阿城这数月来经燕军精心布置,多少有些提防,这时他们伪作镇定,摆下这个空城计来,只怕反而能嘘得秦军不敢轻入。

步卒们在将校的弹压下,强忍下拔腿狂奔的冲动。行列在远处看来甚是齐整,可近处细瞧,却个个瑟瑟发抖。那秦军中终于忍不住有一支人马离阵而出,慕容桓手心出汗,不自由主站得僵直。却听得慕容冲道:“我们进去!”起先他以为慕容冲是终于怕了,可那声音依旧镇定,他在想了一刻后也明白了慕容冲的用意。知道这一来,更启秦军疑窦,马上延身引请,慕容冲一行就在秦军锋镝之前坦荡荡转了身,纛旗大喇喇招摇,径往阿城中去。秦军似乎再也忍不住,加紧冲进来,而就在可以达到阿城最外围碉堡箭程的前一刻,却又被鸣金声召了回去。

慕容冲听着秦军中嚣闹的声音,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问道:“城中可布置好了?”“都已尽全力迎战!可若是诱秦军入城内交手,”慕容桓犹豫了一下,道:“臣并无胜算。”慕容冲点点头,这本已在他的意料之中。说话间他们已经入了城,下马登上城头。

慕容冲站在城头,看着秦军所在的方向。数万大军静默如亘,旆旗一面连着一面,绚烂得有如西天锦云,绵延无尽。其后万千枪尖上闪烁出的锐光,如冰凌一般,沉甸甸的压在他眼中,让他情不自禁的细眯起来双眼。可是数万雄师此时如囚笼中的猛兽一般,笨重而又拘谨,那巨大的躯体内当可杀人盈野的力量,在伸伸缩缩中,一点点耗去。

“你还敢攻进来吗?符坚!”慕容冲看着这一幕在心里发出一连串的笑声,象这个雪晨的气息一般冷冽清爽的冷笑。“你此时手握重兵,白虏小儿在你面前全无防范,你在犹豫什么呢?你在怕什么呢?”他浑身的血象烈酒一样烧得滚热,他盼望着符坚当真会冲杀进来,在这样一个明净的早晨来个干脆的了断,似乎是一件颇为惬意的事。想到到符坚此犹豫怯惧的眼神,慕容冲就已经有种极境般的欢乐,这种欢乐比起一枪刺入他的胸口,似乎更值得回味些。

此时所有的将领,连同重伤未愈的韩延和方才清醒过来的高盖,全都聚集在了城头上。慕容永与刁云一左一右立在他身侧,所有人鼻翼都不自觉的扇动着,一团团的白气,聚在空中不肯散去。每个人心口都在狂跳,或者就在下一刻,一切便见分晓。慕容永被这种凝滞的惧意给压得透不过气来,忍不住紧紧盯着慕容冲,想知道他有几成的把握。慕容冲眼中的光芒象白琉璃一般,近乎无色,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分明身披重甲,按剑而立,却有种清隽不胜之态,仿佛与只是这盈满风中的雪花凝结而成的一个虚渺的影子。

这时突然听到女子的娇啼之声,让城头的精神绷得快要断开的人都是一惊。他们看过去,只见贝绫被几名兵丁拦着,秀发散乱,面颊通红,焦急万分的向着慕容冲看来。慕容永看了慕容冲一眼,见他没有让她上来的意思,忍了一下,倒底没忍住,跑到了她跟前去。贝绫一把拉住他的手,叫道:“我妹子快不行了,想和他说句话!”“不行了?”慕容永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脱口问出,“什么不行了?”贝绫听到这话,眼睛向天上翻去,以忍无可忍的口气,狠狠地摇着他的手臂道:“她难产!”

“难产?”慕容永和舌头和脑子一直打结,而拦着贝绫的兵丁听了这句话,也不由自主的放下了手中兵器。“不是说还有两个月的吗?”贝绫眼泪已经涌出来了,她用力抹去,道:“前些日子听到失利的消息,受了惊吓,因此就……你千万得帮我递这句话去,她要真是不行了……”说到这里,多时的忧急终于让她整个人不胜其荷地软倒在慕容永臂上。嚎哭之声将要从她口中发出时,慕容永及时的捂住了她的嘴。他拍了拍她的肩,在她耳边道:“我去跟他说去,别急,好吧?”贝绫平时的镇定干练已经完没了,顺从的频频点头,靠在积了雪的城堞上,眼里是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之人的神情,和孩子一般。

慕容永小跑几步,到慕容冲身边将事情原委说了,慕容冲蹙了眉头,往下一指,那边秦军犹在蠕动不休,难测下一步的行动。“这种情形下,朕如何能走得开?”他看了一眼贝绫,道:“让贝绫回去等着,若是秦军退去,朕自会去看她。”刁云在一边听到了,似有些不安,上前一步道:“皇上不便离开,让未将去听听她要说什么吧?”这要求简直有些匪夷所思,慕容冲和慕容永都睁开大了眼看着他,他却浑似不觉。刁云从来都是个无所求的人,因此一但求起人来,那种温厚的神情就分外让人难以拒绝。慕容冲怔了一下,吐几个字来,“那……你去吧!”

刁云方才下了城头,金色大纛开始动弹了一下。城头的人都绷直了身躯,气息窒在喉咙里,脑子里都有些发懵,可在下一刻,却又放松了下来。那金纛向后转去,灿烂的光芒显得有些落寂和委屈。庞大的秦军队伍象整座山被平地移走,缓慢而凝重。他们每走一步,城头上的人气息就会悠长一分。慕容冲看着符坚的消失,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多些。可随着秦军最后的一抹暗影消失在渭河之畔,虚妄的热度已尽从慕容冲身上褪去,浑身都是凉飕飕的,想是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的双腿才开始发软,象是支撑不住身躯,有点想不管不顾的一跤跌坐在地。他突然苦笑起来,心道:“原来我居然还是怕死的。”

这时诸将心思大定,彼此对视,无论平日里和与不和,都笑得极是友善,颇有些弹冠相庆的味道。慕容冲对慕容桓道:“尚书令与右将军都有伤在身,防守重任,尽委卿了!”慕容永听到他又以尚书令称呼高盖,心中一喜,再看倚躺在墙角的高盖,淡淡的笑着,却似有些凄凉。慕容桓应命后,慕容冲又对慕容永道:“你速领骑军一去,蹑秦军之后,观觑去止,小心从事!”“是,”慕容永答应下来,自去领军。

慕容冲想起了方才的事,便也觉得有几分牵挂,于是带了小六等一干亲卫,径往后宫去。说是后宫,其实也不甚严密,只是将最内面的两重殿子隔开了设下关禁,里面也不过二三十个女人。他也没有册封过什么后妃,多少是因为这个皇帝,他自己当的也不怎么认真。这一年掳来的女子不少,慕容冲大都赏了下面,自己只是偶尔留上一两个。穿过两道青灰色的冬柏夹成的小道,贝绢住的院子已经在望。里面女人们的身形在窗口廊下晃来晃去,吵闹声中有一丝异响分外醒耳。

慕容冲突然僵住,任雪糊得眼前一片迷茫。似乎在空朦中过了许久,听到小六他们在身后雀跃起来,“是皇子落地了!”他在心里说了句:“啊!没有听错,是婴孩的哭声,是……我的儿子!”

他加快了步子走了几步,却见殿外一株光秃秃的大柏树下,刁云盘膝坐在雪地中,昂头张大了嘴,象是在发呆,任那些雪片掉进他嘴里。他听到步伐,低下头,看到是慕容冲,方才站起躬身道:“皇上大喜!皇子诞世,母子平安。”

“那就好!”慕容冲正欲直冲进去,却又想了起来,侧过脸来问他,道:“她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刁云垂首,道:“即然夫人无恙,就请她亲自告与皇上好了!”慕容冲觉得这是道理,于是点头,勿勿进殿。殿外间站满了女子,听到通报齐齐跪下,欢天喜地莺声燕语的道贺响成一片。慕容冲尚还在被一屋子锦缎晃得眼花,一具襁褓已经送到了他眼前。

那丝绸文绣中一张小小的紫红色的面孔,只有他拳头般大,声嘶力竭地哭个不休,仿佛已经知道他所涉足的这个世间是何等苦楚。一片说笑声中,有个声音在笑道:“皇上得要给皇长子起个好名儿呀!”

“皇长子么?”慕容冲看着抱孩子的贝绫喜极而泣的笑脸,脑子里猛然现出了慕容苓瑶的面孔。“若是她还活着,此时这孩子定然会被她抱在怀里吧?”一刹那周遭仿佛有玉磬金钟声鸣响,杂夹着浮游的香花,浑非人间的清辉一点点晕开。等那光亮略为收敛后,群姝们中己然然多出一女。

她侧下身去,发如夜色中的溪流淌在了孩子身上。染着凤仙花汁的五指,将发丝掠到了耳后,侧过来的眉眼,盈盈笑着,道:“凤皇,好可爱的娃娃!不过,比起你小时侯来,还是差着一点!”

是她呀!那眉目间一团灿烂的笑意,清朗得象雨后的春阳,却如此的陌生。他努力在脑中搜寻,终于往十二岁以前的记忆中,翻出片羽吉光般的碎片。原来你回去了,枉我还为你担忧。慕容冲终于放心的笑起来,伸手去拥抱她,可却穿过了她的身躯。他的指头从渐渐变淡变薄的虚影中穿过,触到了小家伙的鼻头上。孩子越发哭得厉害,一滴眼泪包绕着他的指尖,指头上的肌肤温热,有些微的麻痹。慕容冲仿佛是自言自语道:“叫……慕容瑶吧!”

在一众娇声的奉承中,他挑起帘子,进了内室。地上榻上狼籍一片,热水,铜盆,染血的布匹,浓浓的腥味充斥着他的鼻端。在这一片糟乱中,贝绢紧紧的团着身子,不知是睡是醒,她裹着的毡上大朵艳红的牡丹花象是在地上被踩过似的蔫污。

慕容冲跨上榻去,拍了拍她的肩头,没有丝毫反应。他皱眉,去揽她的腰,那腰上分明传来抗拒的一挺。慕容冲俯下身去,在她耳畔吹着气,小声道:“方才是有紧急军情,现在好了,你没事了,有多少话我都听你说。”

他的心思从未这般温柔过,方才那一刻幻觉中的平安喜乐还萦绕在他的肌肤气息当中。可怀里的女人依旧是一动不动。他不由有些愠怒,扳过她的脸来,她双眼紧闭,白得无一丝人的面孔上,弯睫投下两弯深浓的影子,有种极冷的感觉隔着厚毡从她肌肤上透过来,竟让慕容冲一时兢然,觉得怀里搂着的浑似一团青冥之地的雾岚。他放开手,看到那毡上的花朵扩得更大,她将自己裹得更紧。

慕容冲有些气恼,一跃而起,喝道:“你!”这一声“你”后,却又不知当说些什么。他呆呆地站着,觉得这间屋子如此污秽如此闷热,全然呆不下去,便转身就往外冲去。在帘子垂落于他身后的那一瞬间,似乎有压抑了很久的一丝哽咽,传入他的耳中。

“这女人真是莫名其妙,”慕容冲气乎乎地想着,看到了犹在殿外的刁云,便叫道:“走,我们和慕容永一起去,看看秦军撤军时是否有什么可乘之机!”

已经过了午时,营外的雪愈下愈大,密得三步之外不见人形。符晖斥退了请他入帐的亲兵,独自在寨门前矗立。他有些烦躁地将身上青鼠裘敞开,数个时辰符坚的喝斥还在脑中辗转不去。

“你贪功冒进,数次大败而归,难道还要重蹈覆辙么?”

“父王,此一时彼一时,各位将军难道看不出来燕军已是首尾不能相顾吗?”在他焦急的环顾之下,将领闪犹豫着一起跪下,站得久了,盔甲尽白,围满了他的视野,象是一道道起伏的雪原。他方有些欣喜,从头顶上传来的声音却更固执,更不容情。

“那白虏小儿最喜自示于弱,诱我军入其彀中,这一样的诡计,竟还要三番五次的上当吗?”

“父王!”他绝望地在地上叩下头去,嚷叫起来,“儿臣愿率自营下兵马前去,请父王相信孩儿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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