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敢问长侍,陛下这会儿与谁在一起,在做甚么?”
他嘿嘿一笑,道:“能做甚么呢!陛下除了批奏折,便是和李夫人在一块儿!您呐,话恁是多,陛下既口谕宣见,您跟着去便是!”
“哎哟哟,”蔡嬷嬷拍起了腿子,“这话说的,可混呢!我这一处可不比您,您是御前长侍,常在御前走动的,与陛下见天儿地打照面,我算甚么呢?陛下怎么个模样儿,且都快忘啦!”
“唉,起去吧,陛下宣召,您不能躲着不见吧?”
他们一前一后,踮着脚从新辟出的小道上走去,雪水渗透进鞋里,此时不觉冷,只觉湿哒哒的,像糊着似的,极难受。
冷风吹过来,她裹紧了裘衣,眉结了个弯子,总觉心下不安。
不知迎接她的,将是什么。
毕竟皇帝这么多年,从未召见过她们这一批故旧。
长亭在近处,曲廊连接,远的轮廓,近的景,皆着一色的白,一眼望去,似玉琢冰雕,好生赏心悦目。
目光瞥见了黄伞盖,心头便似鼓槌敲着似的,皇帝御驾,便在此处。
上一回见皇帝,不知何夕何年。
“长侍,没的心里打鼓呢——”她努了努嘴,便停了脚步。那长侍便不乐意了,嘿嘿一笑,道:“嬷嬷这是甚么胆子?这点儿都怕?陛下又不会吃人!”
她默了默,好似在为自己梳理,因长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好大决心似的:“长侍请引路吧——”
那长侍见她这般,便好意提点道:“没个正经事,蔡嬷嬷放心吧!陛下这会儿正赏雪呢,起先只是来了兴致,希待着多些赏雪人,不负这白茫茫一片的雪色——故此,才将嬷嬷叫了来,不见得是祸事,您怎不说是陛下念旧人呢?”
她咄一声:“胡说八道!早先怎么不说呢?害我白惴惴这么会子……”
她便挨了边去,向皇帝行谒:
“陛下万年无极!”
皇帝沉默,好一会儿才淡淡吐了一个字:“免。”连看都未曾看过她一眼。这一来,她便被人引去边角里坐下,她偷偷地觑皇帝——
好多年未见了,皇帝长什么样儿,果真是要忘了。她虽长居汉宫,但司职与御前甚远,并不能面圣。偶尔节兴时,能见皇帝,亦是御辇人流外,远远这么瞥一眼。
皇帝眉眼英朗,这么些年过去,那份淡淡从容的笑意,仍然是从前的样子。
他竟未变。
蕊儿便瞅着,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目光寥远,偶尔,目之所见某一瞬触着他心中柔软时,他便抬眉,这么淡淡一笑,帝君柔软起来,当真比普天下的任何一个男子更有魅力。
他的笑是张扬的,亦是温柔的。
蕊儿躲开了目光,便不敢再看他。偶尔她也会想,眼前的君王,会否想起往年之事,有那么一丝丝的后悔呢?
毕竟,他弄丢了陈阿娇;毕竟陈阿娇在她心里,并不是个嚣张跋扈、毫不讲理的主子,陈阿娇可爱的时候,当真招人疼。皇帝与曾经艳冠后宫的皇后之间,许是有真情留存过的吧?哪怕只是一瞬。
一为君,一为美人,怎么想,怎么觉得他们曾经有过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故事。
皇帝口谕宣了她来,却连半句话都不与她说。当真是奇怪。
皇帝的目光好似被亭外某一处粘住了,怎么也拔不起来。她好奇,便顺着皇帝的目光看过去,原来亭外有美人折花枝踏雪而蹈,舞姿极动人,那美人腰肢儿细如一握,点雪便动,身姿轻盈,仿佛飘在雪中的白衣仙子,看多久都不招厌,连她都觉心动有趣,莫说皇帝。
这样的美人,足尖点雪而舞,灵巧如梁上燕,汉宫之中少见。
难怪这样粘皇帝眼神儿,皇帝跟着了魔似的。
她生咽下一丝难言的悲伤。这汉宫之中的女人,百十年来竟未曾变过,只要讨得皇帝欢心,便甚么都有;只要能讨皇帝欢心,便甚么都肯做。
她记得,从前陈阿娇却不是这样的。
但汉宫之中,到底是没了陈阿娇。
皇帝立起来,大笑鼓掌:“你回来罢,莫冻伤了!”
那女子便不跳了,倏地便停下,像只展翅的蝴蝶,点了落雪而下,停在那里。
皇帝向她招了招手。
她笑了笑,便像只白兔子似的,蹦蹦跳跳来了皇帝跟前,皇帝复坐下,一揽手,也不避众人,将她搂进了怀里。
皇帝喂她小食,她乖乖张口,听话是听话的,却也很是有些脾气,才咬一小口,便皱眉摇摇头:“臣妾不喜欢吃!”
皇帝温温一笑:“不想吃便不吃,朕逼你啦?”
她双手环住皇帝脖颈,笑的好生可爱灵透:“陛下,您说,臣妾方才的舞,跳的好看不好看?”
“好看,那是自然——你跳的舞,自然好看!乐坊舞姬都比不过你!”
“敷衍!”她咯咯笑着,便轻轻捶皇帝背,一双小粉拳,咚咚一捶,酥软了骨头。
蕊儿自然好奇,这位美人儿到底是何身份,圣驾前竟然如此不拘礼,还敢说皇帝是“敷衍”,这般的拧小性子,便是当年长门宫那位在,也未必时时敢吧?
不过,她的性子倒的确有几分陈阿娇的意思。
那美人起身,一回头,惊煞了她!蕊儿差点叫出声来,那张脸、那样的眉眼……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娘娘……”她一低头,眼泪默然无声地流了下来。
那一瞬的感觉,真的是她,陈皇后。
蕊儿听见她娇娇向皇帝道:“陛下,可要臣妾再跳一支舞?”
皇帝回答:“你不受累就行,朕爱看。”然后,忽地一怔,才说:“换件衣裳吧,你着大红绒氅,朕最喜欢,——你这样最漂亮。”
“嗳!”美人娇滴滴应道:“臣妾谢陛下赐!那件红绒氅子作料极好,极珍贵!臣妾心里欢喜!”
皇帝若有所思,连声音都变得沉厚了:“那最好,大红衣裳,跑在雪地里——最好啊。”
他闭上了眼睛,似有所想。
那美人走经了蕊儿身旁,蕊儿好奇打量——这才瞧细了,初看是与陈阿娇极相似的,但往细了看,眉目鼻子,皆有不同,细瞧便是另一个人了。
这味儿、这性子,细品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那么……熟悉的感觉。
蕊儿一瞬不肯滞留,目光黏着她身上,那美人往哪边挪,她的眼神儿便也跟了去。所经之处,便有宫女子轻谒:“李夫人……”
她这时才缓过神来,原来那位雪地里点足而蹈的美人儿,正是先前汉宫中传的神乎其神的女子,李延年之妹,建章宫一舞惊鸿的李夫人!
只闻其名,今儿个,可总算见了其人!
蕊儿眯起眼来,那红点子便在余光中愈挪愈远。
她着红色氅,在雪地里跑起来,雪絮子尘土似的扬起,又被重重地砸下,四溅开来。她灵动,曼妙,就像多年前的某个人。
蕊儿只觉万寸光阴皆被滞住,天地之间,唯剩了这一瞬。
这一瞬是永恒的。
一舞惊鸿。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未识李夫人之前,她不信这十字是真。识得李夫人,才知堪堪纸上字,皆不如人面动人。
她是精怪,是空灵仙子,天地之间,她与雪絮共翩跹,一处是梨花似的落雪,积一朵,洁白莹透,一处是美人红衣,流火似的热烈……
蕊儿被攫住了心魂,目光再不能离开漫天白雪中上下起落的红点儿……
她还揣着自己的心思,总觉此景相宜,却有那么些儿……不是味儿。便偷觑皇帝。
皇帝的眼睛是放空的。
她便想,难道陛下与她想的是一处?
再看去,皇帝沉默闭上眼,一滴眼泪,滚了出来。
浓重的雪色下。
红衣翩跹。
她着红色最好看。
他曾经这样说过。
作者有话要说:泪……存稿箱根本靠不住,设置了时间发不出去…只能这样了,113章的内容本来就是这章的内容,但因为发不出去,只能把正文内容弄到114章来…反正不影响阅读…我下次发布就直接发115吧,113是空章,跳了一章虽有些影响美观,但不影响阅读…
第115章 武帝(3)
这一场倾城舞,旁人只看李夫人翩跹之仪、动人之姿,只有她这个“蔡嬷嬷”,余光给了李夫人,正神儿却全拴在皇帝身上。
皇帝才是最……
她当真儿连想都不忍想了。汉宫的故事,如今能清清楚楚数算来的老人,当真没几个了。
便这么戚戚叹一声。
皇帝似不经意将目光掠向她这边。她一紧张,正不知该如何应对时,那短促的一瞥被残忍掐断,皇帝又正了位。
眸光里,只剩了一袭红衣,翩跹扬落。
李夫人一舞倾城。
记忆中的那个人再没回来。
白雪红点,是娇娇最好。其实……着红衣最美是娇娇。
好许久,皇帝才缓缓起身,她便抬头看,壮着胆子光明正大打量皇帝。从侧面来,旒珠正遮盖帝王眸色,但这盛气与威仪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皇帝忽然鼓起掌来,脸上有清淡的笑容晕开……
“雪上一舞,身盈足捷,这天下第一的美人都在朕的后宫!朕这一生,当真恣意快活……”便托手欲揽她。
他说的昏话胡话,真真假假,只有他知道。
李夫人偎在君王怀里,赧然一笑,面颊便这么贴着皇帝胸/前祥章,手轻轻地抚过,一点是龙目,张扬的龙爪镶绣金线,爪下祥云腾腾。
天下最温暖的怀抱,是帝王的怀抱。
“困了?”
他的声线那样温柔,带着淡淡的宠溺。
怀中美人轻轻点头。
皇帝便半搂着她走过:“摆驾——那咱们回去?”
美人的回应又是轻轻的点头。
皇帝的脸上漾开轻缓的笑意:“今儿开心啦?”
蕊儿便眼睁睁望着帝王携美人走远。
从她身边擦过,然后愈走愈远……美人娉婷,一抹影子在雪色下拖长;皇帝着冕服,累赘的玄纹仪制更是千丝攀缕,在雪光下,映出繁复的纹路,直如玄龙走雪游……
皇帝自始至终都没有多看她一眼,与她说一句话。
她是蔡嬷嬷。好像她从来不是“蕊儿”似的,好像她,从来不曾在长门当过差。
她后来又想想,即便皇帝知她是旧识,那又如何。
长门故去,早已被汉宫的今天抛了远去。
识与不识,都是枉然。
元封元年,皇帝巡狩至河间,小整。连路旌旗蔽天,百姓皆崇帝王威仪,遍足跟走。
驻跸河间时,忽引来一望气人,其人伟貌不凡,帝闻知,便邀引。
皇帝正小憩。那望气人被引入,过从侍而行,目光游走不定。毕竟是宫外的邋遢儿,未见惯世面,自然不懂谒君上的规矩,也不懂收敛。面圣竟仍着布缕荆衣,身上还散着阵阵恶臭——是陛下要宣见的人,因宣的太急,重重关卡亦不敢太过着细,与那邋遢之人便放了过去。
皇帝便抬头,略皱了皱眉。
这望气人甚奇,见皇帝此等威仪,却也并不畏惧。因过礼:“老朽拜见陛下。”
皇帝奇道:“面圣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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