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不到它们了。
直到我离开之前末良仍然在那里寻找着,年轻的容颜仿佛一下子苍老萎缩下去,他说怎么办,我把我的山茶花弄丢了,我把我自己也弄丢了。
然后我从末良的口中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桦叶。
他说桦叶你在哪里,为什么每次在这个时候,我的身边都没有一个可以陪我的人。这么大的世界,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
我捏紧了自己的手,默念着这个名字:桦叶。
原来这个人偶,还有太多我看不懂,看不透的东西。
再等等吧。我告诉自己。我知道这只是个借口,用来拖延时间的借口,用来留住末良的借口。
地面上传来唏唏簌簌的声音,无数的冤灵正向末良包围过来,露出贪婪的舌唇。我默不作声地看着,看着那些被末良的怨气所吸引过来的魂灵匍匐着爬上他的身体,却伤不着他半分,最后被末良黑色的气焰吞噬。末良满脸都是那些无法落地的泪水,蔓延进他宽大的领口,我甚至都可以看见他精致的锁骨上留下被灼伤的痕迹,伴着他低哑的呜咽声,我只觉得自己内心中最柔软的某个部位被他无情地剥开,折磨得什么都不剩。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那些死在末良手下的人偶向我靠拢过来,嘴角上露出诡异的笑容,转动着他们灰色的眼珠。亡灵们笑着,那些鲜血就从他们咧开的嘴角里渗出来。末良就站在亡灵们围成的圈子里,干净的笑容在一片灰暗的色调中格外明显。然后人偶们开始跳舞,从线头上渗出来的血珠在空气中旋转着,形成一道血雾。末良脸上的微笑开始变得僵硬,最后惊恐地张大了嘴巴。就在这个时候我被疯狂的人偶们拉进了跳舞的圈子,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的手臂好像缠上了什么东西,那些银色的丝线紧紧地捆住了我的身子,人偶们笑着,指挥着我的动作,我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结印,然后将那致命的灵火对向了末良。我恐惧地睁大了眼睛,努力想把手缩回来。人偶们叫嚣着,杀了他,杀了他!我说不要,不要。可是我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大脑,颤抖的嗓子发不出半点声音。末良站在一片绝望中悲哀地摇着头,抬起空洞的黑眼睛,他说珏,你为什么要骗我?
然后我就醒了,两鬓的头发被我的汗水粘在了一起。我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末良紧皱的眉角仿佛是一个装了水的塑料瓶在我的眼前左右晃动,发出一声声啪啪的撞击声。我突然害怕起来,因为我意识到我不可能送走末良,永远都不可能。
第二天早上我去了后山。草叶上渗透出来的水露跟着朝阳下的风扬了起来,折射出灰白色的光,照在这片毫无生气的土地上。那间破旧的仓库就坐落在一堆丛杂的后面,苍老得如同一只失去生命力的豹子。
我轻轻地用手掌盖住了布满灰尘的门板,印下一个清晰的痕迹。末良就端坐在仓库的正中央,无数的丝线从天花板上垂下来,锁住了他周身的每一个关节。他的头微微偏向一边,黑色的眼睛睁着,纯粹得像是一只无法透光的玻璃球。
人偶(4) 。 想看书来
我在门外站了很久,末良一直都没有动。我几乎没有办法将他和昨天那个忧伤的孩子联系在一起,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末良已经死了,不管他能够如何地快乐如何地寂寞,他始终都只是一个人偶。
这是一个机会。我告诉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偷袭道行再深的怨灵,也都有###分的把握。
我强迫自己捏起字诀,就在那一长串的咒语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感到一只冰冷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珏,你怎么来了?
我回过头,末良干净的眉眼间一片澄净,恍若世间最纯粹的孩子。
我眯起眼睛,末良的身上散发出一阵阵微细的光,一切明了。
一个怨灵拥有的最基本的幻术,制造出一个假体。
我用眼角的余光扫向那个坐在仓库里真正的末良,他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耷拉着脑袋。
接下来,该是转换术了吧。
我只觉得耳边突然刮起了一阵莫名的风,轻轻地拂了过去,却带不起我一缕发丝。
再看,站在我面前的,已经是那个刚才还与我相隔一道大门的人偶了。
这两个最简易的术,根本瞒不过我的眼睛。
我随口应付了末良几句,仓皇地逃离下山。我只是想知道,他这样做的理由。他完全没有必要在我一个陌生人身上浪费时间,对他来说,我只是一个外乡来的旅客,几乎没有杀与不杀的价值,而他却费尽心思向我隐瞒他的身份,究竟是为了什么?
心里面的不安犹如一只冬眠后醒过来的毒蛇,嚣张地扭动着冰冷的身体在我的身体里穿行着,我突然萌生出一种想法,也许很久以后,我会发现原来末良早已在我的身上刻下了无数道伤口,而我顶着遍体鳞伤的身子游离在这个失控的世界,独自收拾着内心一发不可收拾的想念。
原来我们都只是在互相欺骗。
然而就在那天,我见到了桦叶。
和末良分开后我又一次折回了仓库,末良依旧保持着他涣散的姿势,头偏向一边倒着,无数的丝线从横梁上垂下来,若有若无地牵引着他的身体。
直到我走近时我才发现那里早已多了一个人。
很清秀的一张脸,樱色的刘海下一双碧绿的眼睛正不住地失神。我走上前去,她甚至没有察觉到我近在咫尺的气息。突然间有一种直觉告诉我,这就是那个叫桦叶的女子,末良口中的桦叶。
然后桦叶转身,向我绽放出一个模糊的微笑,我还记得她当时痴痴的声音,她说你看那个男孩子,漂亮得就像个娃娃。
末良的影子已经迷蒙了她的眼睛,我几乎可以看见她内心的那一股躁动,直想冲破这道隔离生死的木门。
我问她,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桦叶的眼睛里依旧只有那个歪坐在椅子上的人偶,她说我知道,他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孩子。
那股无名的怒火很轻易地点燃了我心中的不满,我伸过手抓住了桦叶的肩膀,我冲她喊里面那只是一个人偶,是一个怨灵,是一个永远不会看到你的魂!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桦叶的脑袋被我猛烈地晃动着,末良的影子却未曾消退。她看着我,目光涣散。她说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也知道他只是一个人偶,可那又怎么样?
我无言。
桦叶重新将脸转向仓库中央的身影,脸上漾起的一阵阵微笑在落入山下的最后一缕夕阳中显得格外诡异。
第二天早上我找到了桦叶的母亲,那个苍老的女人一脸的紧张,粗糙干枯的手指不安地绞在了一起。
人偶(5)
她经常去。无奈的母亲把视线转向窗外。自从她发现了那个后山的禁地和里面的人偶,她就不断地去那间仓库,从未间断过。
那里是禁地。我压低了声音,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我劝过她。母亲悲伤地低下头,可是她没有理会过我的话,我甚至都怀疑,她爱上那个人偶了。
我的心脏在听到“爱”字的瞬间漏跳了一拍。
之后大家都没再说话,我一直坐在低矮的窗口处,看着红色的太阳逐渐失去光泽,最后沉进那片不祥的后山。母亲开始不安起来,她惊慌地说平时她早该回来了,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于是我决定去找她。而此时我却分不清自己是去找桦叶,还是去看我思念了一天的末良。
到了后山仓库的时候我听见里面传来了说话声。我的视线透过尘封的门缝,桦叶的手指颤抖着抚上末良的眼角,她说末良,我好像爱上你了。
心就那样轻易地沉了下去。我生怕末良头顶上的丝线断开,让他做出同意的决定。
末良说,我只是一个人偶。
桦叶笑了,笑得那样明媚。她说我知道,可是末良,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的,你不会的。
末良的眼睛游离在空旷的仓库里,他说我不会杀你,可是我好寂寞,你愿意来陪我吗?
桦叶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没有说话。
末良开始行动起来,他的眉角中渗出一道道划伤的口子,那些丝线紧紧地捆住了桦叶的手脚。末良说桦叶你爱我,我是知道的,那你就来陪我好吗,我真的好寂寞。
桦叶沉默。我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它们已经急促得几欲炸裂而出了。
那些飘舞着的银线在半空中停了下来,末良的语气转为哀求,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桦叶,我好寂寞,你来陪我,好吗?
桦叶依旧没有做声,沉默的时间之长几乎要让我怀疑她将要答应。然而她说,算了。
她说末良算了吧,算了。
一瞬间令人颤抖的血腥味在小小的仓库中爆发出来,我听见了末良灵魂的低吼,他说桦叶你骗了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桦叶似乎争辩了些什么,模糊且毫无底气的声音在一片暴怒的血腥味中被淹没,而我就踏着漫山深灰色的恐惧落荒而逃。
最后我还是回去了。桦叶就躺在仓库外,静静的月光照到她的脸上,唇角处留下一朵刺目的殷红。我走过去拉她细白的手臂,那种熟悉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那一串串红色的肉块从她的身体后面蔓延出来,形成一道道腥色的小沟。她全身的骨头全都碎成了粉末,软绵绵地垂着。我惊恐得发不出声音,仿佛全世界在这一刹那按下了静音按钮。那些剥落出来的内脏踩着月光的脚印指向凶手,我看见末良坐在仓库中央,那点点滴滴的血在他的脚边凝结,发出斑驳的影子。一片血泊中我突然感到一阵无奈,末良从头到尾都在自己的世界里放肆地表演着,一场名为山茶花的戏码被他演绎得惊心动魄。我明白桦叶是多么地想成为戏剧中的主角,而她却只成了一位过客。末良将大门紧闭,我站在戏外无奈地看着,却始终走不进去。
末良的事你必须解决!必须,马上!
村长家的后院里栽满了竹子。空空的竹心伴着“哗哗”的风声发出过境的呼啸。年轻的驱魔师垂着头,栗色的头发扬了起来。
村长有些恼了。又一次的流血事件让他的村民们不可避免地躁怒起来,而这个所谓的驱魔师似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人偶(6) 。 想看书来
你到底打算沉默到什么时候?
古瓷的茶杯被重重地摔在了矮桌上,褐色的茶渍没有丝毫的犹豫,迅速而贪婪地占据了整张桌面。驱魔师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沉寂得犹如一潭死水。
我请你来不是混日子的!我要你的答复,你的答复,你明不明白!
村长是真的火了。那一阵阵沉重的喘气声喷进稀薄的空气,犹如一只暴怒的狮子正伏击等待着他的猎物。而这个撞上了枪口的“猎物”,至今无动于衷。
林子里的风停了,驱魔师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似乎有进展的样子。村长决定趁热打铁,双手撑起严肃的脑袋,盯住了驱魔师酒色的眸子。
告诉我你为什么迟迟不肯动手,为什么。
这句话问得平和,却给人一种无从回答的压迫感。
村长的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发慌,一种与生俱来的第六感告诉他,驱魔师沉默下的隐瞒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
大概,是因为我爱上他了吧。
爱上了,那个人偶末良。
什么?你再说一遍?
村长只觉得刚刚停下来的风又刮了过来,驱魔师的双唇似乎动了一下,但是他什么也没听见。
没什么,明天晚上,我会把一切都结束的。
村长久久地叹了口气,当厄运全部过去的时候,这个村子就太平了。
驱魔师的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