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言。间隙他点了一根烟,车厢里似乎没人反对。打开空调,流动出来的冷风,很快趋散内心燥热。已有乘客睡着,幽暗中,发出轻微的鼾声。这乏味的路程,本身就具备催眠的效果。
天色越来越浓重,高速渐渐少有车辆。
突然有人低沉:从这下高速,之后右转。
栀子(3)
他照做。
车子背光,右转,逐渐驶进一条弄堂。他心神不宁,竟没发觉此行的蹊跷。
街道空落,路灯稀少,两排是黑压压的树,一直延伸到天际。乌云密布,连月光都消失在云层中。若是要下手,此刻就是时机。
果然,他旁边的乘客,忽然提高八度声音,高喊:交出身上的钱。
身后的两人,也将身体前倾过来,他可以清晰嗅到他们口中浓重的酒精气味。一把银光闪闪的刀,横在他面前。
这不是玩笑,他或许会送命。他没有选择。抵抗,只会带来伤害。孩子在等他,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摸出钱,递到男人面前。男人数着几张红彤彤的百元大钞,心满意足。
原来这么好打发,他想。
其实有一部分钱,在他上衣里面的袋子里。他拿出的,只是一小部分。
看来他们只是几个混混。
他们也不想将事情闹大。拿着钱离开了车子。三人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他没有报警,而是趴在方向盘上,点燃一根烟。他有些乱,思绪还没有整理清楚。他需要安静。摸索回忆的伤口。
回到家中,已经清晨。孩子起来自己做了早饭。
他在洗手间,用洗面奶反复揉搓皮肤。刮完胡子,走出来。
客厅中放了一束栀子。
女儿给他盛了稀饭。他欣慰地坐下来,低头喝着。女儿长大了。
他想开口,告诉女儿,他们离婚的事情。谁知,一抬头,就看见女儿一脸血。血水自她鼻中不断涌出,滴到面前的米饭中,染红一大片。
女儿并不惊慌,随手拿出纸巾,擦拭血迹。
他触目惊心,问: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好几个星期了,断断续续。”
他放下碗筷,走进房间,飞速穿上外套。拉起孩子,就往外走:今天不去学校,爸爸带你去医院。
一连的检查,他坐在走廊里等待。空气中有药水味道,漂浮着,进入他的鼻腔。开始感觉阴冷,医院特有的阴冷,仿佛要钻进他的骨髓。
他开始流泪,想着孩子的母亲。低下头,很快用手悄悄擦掉。
他仍旧爱着她,为了爱她,他宁可成全她的越轨行为,并独自一人答应承担抚养孩子。
送孩子回去后,他又出来工作。化验结果要过三天来拿。他要多赚些钱,弥补那次抢劫的损失,至少要给孩子买些营养品。
城市的上空,越来越阴霾。云层逐渐汇聚,北面天空开始飘落微弱雨点。有人步伐匆乱,开始撑起色泽明亮的雨伞。
他开车在雨中,漫无目的。
有人招手,他将车子停靠在路边。伞下的男子,高大健壮,有性感的胡须,水灵的眼睛。他身边,紧靠的女子,半边脸遮在伞下,穿白色短袖,看不真切。
她进到车内,放下伞的时候,他才发现是她。
两人对视无语。那个眼神,是时光滚砸而过的坑洞。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无数泡沫升腾在他们之间,随风移动,又很快破灭。
车后的男子说:去天光小区。
他回过神,启动车子。透过后视镜,他仔细观看男子的容貌。之前,他从没有见过他,只是知道她爱上别人,但具体什么模样,他无从知晓。
此刻,他看着他,他并不知道,而是将目光投向车水马龙的街市。很快,他明白,她爱的男子,的确比他更为优秀,更为英俊和年轻。
车子到站,他们下车。如同无数陌生乘客,毫无留恋,没有瓜葛。
他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小区转角,才不舍地掉头,开出小区。
有东西卡在喉头,他喘不过气。
栀子(4)
三天后,他如约去医院拿检查,医生眉目凝重,劝他立刻将女儿送入医院。
孩子得的是白血病,生命垂危。
他拿着化验结果,天昏地暗,当下,就坐在了地上。
孩子住院,他嬉皮笑脸对孩子说:“不是大病,只是小毛病,医生说住几天就可以回家。”
他减少了工作,晚上等孩子睡着后,才开上车,在邻近的几个街道反复兜转。
看病需要钱,而他又是孩子唯一的亲人,不能离开。只能眼看,积蓄越来越少,手足无措。当初,他又曾答应孩子母亲,无论日后如何,他都不会来找她。如今,这个烂摊子,他更不能去找孩子母亲。
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拖。孩子仿佛已有预感。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钱越来越少。药费帐单,成了他每日必读的功课。
那段时间,他几欲崩溃。医院窗外,有洁净的栀子,花期还未过。每日,他流连在医院饭堂,给孩子买既有营养,又节约钱的食物。他自己则吃面包,就一瓶矿泉水。有时,光喝水。站在那棵栀子树下,他沉默地抽烟,后来,那棵树成了他抽烟的私人场所。一口烟,一口水,烟雾弥漫前,他进入回忆大门。
化疗前一天,女儿不知从哪里摘来栀子,插在发中,要求他为她拍照。
站在医院阴湿的走廊。女儿清秀的容颜。赤脚,眼睛湛亮。洁白的栀子,仿佛是来自女儿体内的另一个精神,散发清幽香气,与福尔马林刺鼻气味相互对峙。
按下快门那刻,瞳孔中弥漫着浓浓雾气。
转身,他对女儿说:爸爸一辈子跟你在一起。
一次次化疗。女儿越来越瘦。他其实有预感,只是,始终不肯接受。生命正在流失,而他始终只是一个旁观者。
未来始终要来。谁也无法阻止。
那日,女儿在病床上沉静。突然对身边的他说:“爸爸,去帮我采些栀子来好么?”
他到楼下,发现那颗花树上的花朵,大多已经枯黄,花瓣周围没有往日坚挺,大多已经颓败。
还是清晨,他走出医院,在医院附近,从一个老农手中,买来一束洁白栀子。
花朵周围还有露水,清新脱俗,与他当年见到孩子母亲转身那刻,发梢上的栀子,出奇地相像。
他拿着栀子,送到女儿手中。
晚上,他趁女儿睡觉间隙,跑出去拉客。已经数天没有拉到客人,他有些焦灼不安。
拉到几个客人,目的地都不远,就在本市来回穿梭。已经没有精力与乘客交谈,彼此都沉默,车子一次次驶上高驾,一次次徘徊在桥头,顺着夜风来来回回。
路过民政局的时候,正好亮起红灯。他顺着黑暗,看见民政局旁的栀子花丛。洁白花朵,突兀盛放。他还记得当日,他们各自背身,往反方向行走的样子。她苍老的背影,北方天空阴霾,云层厚重,她的背影最终落在栀子花丛旁,颓然的样子,那一幕,刻在心间,他永远不会忘记。
回到医院,已经破晓。云层浅淡,东面天空,呈现鱼鳞状,光线自云层打下来,强有力地映在他的眼中,在他瞳孔中留下阴影,却柔和得仿佛空气。
他在老农手里又买了栀子,他要插在女儿床头的花瓶里,他要看见女儿的笑脸,即使,身体状况不再健康,但是笑容,是乐观的本质,只要有乐观的心态,就可以与病魔抗争。
他踏入病房那刻,突然僵硬。女儿侧身躺在病床,背影僵直,没有生息。他焦急跑上去推女儿,心中其实已经明了,但他不愿放弃。女儿终于没有醒来,身体冰冷。回身过来的时候,胸前的洁白栀子被血染红,在她怀中,逐渐失去水分。花朵正在迅速颓败。
他终于歇斯底里,不再遮掩地放声大哭。
医院阴冷的走道。女孩子手中的栀子。病房开始空落。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失。
而窗外,乃至数百公里以外的栀子花树,依然没有颓败,在枝头,依旧绽放清香的洁白花朵,在风中摇曳婀娜身姿。
这种花不艳丽,很朴素,颜色单一,香味不浓。却曾经实实在在,彻彻底底,扎扎实实,不遗余力地在你的生活中渐次开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