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献之便让仆人将事先和好的浓稠的泥浆抬上来,执了那特制的巨号毛笔开始写字。
边写边道:“其实让你拿这巨号笔来练不仅这一项好处。巨笔本身颇有分量,也有助于你练习腕力。习行草腕力必不能太柔弱。”
“行草是一种介于行书和草书之间的书法,可谓是行书的草化,也可以说是草书的行化。它的笔势不像草书那样潦草,也不要求行书那样规范。但有一点最为关键,行草务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笔意是不能断的。”
王献之边讲解边写,一会儿便于地面写成了十几个大字。这种大字又同写在锦帛上的普通大小的字不同,难度上自然有所增长,但见王献之丝毫不费力气,写就的字也是洒脱卓然。显见得“小圣”之誉绝非谬赞。
冬日天寒,写在地上的字干透的极慢,王献之又吩咐人在附近都围了炭炉来。
云低在一旁听着他温润的音调讲解这些字的结构,心中默默道:只愿今后岁月都能静好如此。
云低一向勤勉,这方法习字习了十几日也渐渐觉得入了门道,很得进境。王献之每每赞她天资颖异。
这一日,王献之正同云低说到何谓字之神韵。突闻管事来报,王良郎君急事寻到了众园来。王献之又让云低自己且先练着,就同管事去了。
云低又写了一刻,总觉得神韵之说很飘渺,不得要领。烦躁地搁了笔,沿着石板路径想整理一下思绪。
小翎默默扶持着她走了几步,自语说道:“良郎君一向很少来众园,也不知是何要事……”
云低闻言纳罕道:“这宅子不是王氏的府邸么,为何王良很少来?”
小翎轻笑道:“众园是我家郎君名下私产,与琅琊王氏并无干系的。”又说:“王氏许多郎君都在外置有私产,这园子也仅是我家郎君名下最小的一处罢了。只是郎君喜此处闹中取静的雅致,所以常来。”
云低又暗叹了一回琅琊王氏真是富庶非同寻常。
两人一路说着,竟然渐渐走到了当日云低初来众园时与王献之把酒咏诗的那片松林。松涛飒飒,偶有鹤鸣,云低听着这许久未闻的熟悉声音,对小翎说:“小翎,我们去林中亭子小坐片刻。”
林中幽静,两人不过略走了了十几步,忽然听见有人隐约的对话之音。
云低脚步一顿,转头问小翎:“可是有人在亭中?”
小翎踮了脚尖眺望片刻回道:“似乎是郎君与良郎君在亭中。”
云低笑道:“奈何,让他们捷足先登了。”
两人正预备转身朝来时方向发回,突然听道一句怒喝:“那云低的事,与你何干?”
声音激昂,隔了这些距离仍旧清晰可辨。
云低面带疑惑,朝亭子的方向望了一眼。这声音不像是王献之的,定然是王良所言了,他这样怒火滔滔的提及自己却是何故?
云低思索片刻,所幸又转身朝亭子的方向缓步走去。扶着她的小翎也只好跟着。
离亭子渐进,听得声音渐渐明朗,有王献之特有的华丽声线说道:“我与新安积怨已深。只怕她如此针对云低也是因我所起。”
王良强抑着火气道:“子敬,族长同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王献之闻言也提高了几分音调:“若不是族长强令我不许寻她的麻烦,你以为她能安稳做她的公主到今日?”
王良回道:“那你也不该让人去毁了她的双目,若不是我拦下,你已然酿下大错。”
云低听说王献之让人去毁了新安的眼睛,悚然一惊。司马道福是皇帝亲封的长公主,若真的出了这样事故,被人查出,王献之便是琅琊嫡系子弟也难逃责罚。她一面庆幸此事已被王良拦下,一面心中默默感动于王献之对自己的回护之情。
又听王献之说道:“阿良,此事我已决定,你即使拦下一次两次,也总有防范不到的时候,就不要再费心思了。那刁蛮妇人本该有此报应。若不然,难慰道茂在天之灵。”
王良突然低沉的笑了几声,回道:“子敬,你真是为了道茂报仇么?……还是为了那云低出口恶气?你莫不是对她动了情意吧?”
这话问的句句紧逼。云低都难免提了心思等着王献之的回答。
片刻,王献之才回道:“她因我受的牵连,总有自责之意。”
云低听了这话,心中颇觉黯然。
王良突然冷冷说道:“她被毁了双眸,与你全无干系。此事是我与新安共同谋划的,你若真执意要寻新安公主的麻烦,倒时候族里追究起来,我也难逃责罚。因此我不会任你乱来。”
亭外的云低听了这话,浑身如同浸入腊月寒潭一般,凉入骨髓。连同扶着她的小翎都惊的说不出话来。
王献之也惊诧地问道:“阿良你这话是何意?你与云低又无冤仇……”
王良打断他的话道:“你怎知我与她无冤仇,你可知她为何被逐出了谢府?便是因为她与苑碧的死有关。”
王献之怒道:“阿良,你怎地如此无理,那个叫镜花不过区区一个婢女,你怎么信她的话?”
王良答道:“然则,她当日未阻苑碧去豫州却是事实。此足见她居心叵测。她与苑碧一胞双生,在谢府却有云泥之别,你以为她心中不曾又积怨么?”
王献之怒不可遏:“你怎可凭臆测行事?”
王良淡淡道:“也非臆测。”说着只听一阵悉索之声,王良似乎自衣袖中拿出一物递给王献之道:“这信笺是当日桓伊写给苑碧的。你看过便知,为何苑碧一心求死了。”
盏茶时间之后,王献之再开口,声音却平静了许多,只说:“阿良,那桓伊喜欢云低,使得苑碧断了念想,原本与云低并无干系的。你何必迁怒与她?即使苑碧未亡,她也已然心有所属,非能强求。”
王良声音冷冽,语调舒缓地回道:“哪怕她心有所属,我也要她在我身边,我也要她活着。而不是这样,天人永别。”
……
他二人再说了些什么,云低已经听不清楚了,她头脑混沌一片,就好似苑碧病逝的那一天。天地之间,只余一片静谧。
原来,苑碧当日所言,与你命中注定纠缠,是这个缘故。
原来,苑碧所说,愿意把最好的东西全都给你,是这个缘故。
原来,苑碧说:阿姐只愿你安好……若是别人,我定要与她争一争的……都是因为这个缘故。
因为,桓伊喜欢的人是自己。所以,苑碧断绝了自己的念想,只为把最好的留给自己……
所以,苑碧才会豆蔻之年早逝……
竟然,都是因为自己……
第三十四章 何人不起故园情
跌跌撞撞的回到住处,云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对小翎说道:“小翎,你去寻龙驭来。”
小翎见她面色惨白,神情仓惶无助,很不放心地问道:“女郎寻龙公子作甚?”方才松林中听闻的事情,连小翎都觉震撼非常,想来对云低的冲击更是非同小可。
云低缓和了口气道:“我无事,你不必担忧,先去寻了龙驭来。我有话同他说。”
小翎仔细看了她的面色,见她倒还清明,便只好依言去寻龙驭。
小翎脚步声才出了门,云低便颓然躺倒在紫檀木的大床上。其实她此刻内心乱极,苑碧的死,桓伊的爱慕,王良的谋害……这些事,每一件都好像锥子轮番朝她的心脏处刺着,已将她刺得鲜血淋漓。
王良所言都是真的么?
若是真的,那她,那她还有何面目活下去?
自以为谢郎君对她的污蔑,那是一个笑话……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豪言,也只是一个笑话……连对新安公主的恼恨都是一场笑话。
那,她还为何要活着呢?
为何要活着……云低闭目悄无声息的痛苦自问。
为了阿姐,阿姐只愿你安好。突然云低的脑海中回响起苑碧的这一句。阿姐只愿你安好。
苑碧,苑碧……
云低簌簌的落下泪来,你怎么这样傻,凭什么你就以为桓伊是我想要的,凭什么你不去争一争。苑碧……你让我如何安好……
“云低,云低……”忽闻门外传来龙驭的声音,听音约莫是一路匆匆赶来的,声音中带了焦灼。只怕小翎已经把其中缘故告诉了龙驭。
云低拭了拭泪水,起身端坐榻边。心中已经下定了主意。
她不信只见过一次面的桓伊会喜欢自己,她也不信苑碧竟真是因她而死。会不会,那只是桓伊一个推脱的借口。
她要去弄清楚。她要去亲口问过桓伊。
龙驭进来时,就见着眼眶微红的云低,神情坚定地端坐床沿。
听见脚步声,云低开口道:“龙驭,你去收拾好东西,我们即刻启程离开建康。”
听说要即刻离开建康,龙驭诧异道:“现在?不能少待两日?你的毒我这两日已查出了眉目,眼看就能解的。”
一旁的小翎也急切道:“女郎你眼疾未愈,你这是要去哪里?”
云低坚决道:“必须即刻启程,龙驭你去将那些药材都整理妥当,之后到市集雇好马车,再来寻我。”
龙驭见她已然拿定主意,也不再劝阻,且又恼恨王良的阴毒,自然也不愿再住在这里,便应道:“好。”
龙驭匆匆离去。
小翎小心翼翼的走到云低面前,开口道:“女郎,你现下眼疾未愈,不若再少待几日。许……许那只是良郎君同我家郎君开得玩笑呢。”
云低苦笑道:“玩笑话?怎会有如此玩笑话?我的眼睛成了这样却丝毫不是玩笑……小翎,我不愿做任人宰割的鱼肉。我要知道自己该知道的。”
小翎急急道:“不会的不会的,即使良郎君疑心你,我家郎君也是维护你的……”
云低打断她道:“此事与子敬全无干系,我走之前你千万不要向你家郎君提及。
小翎见云低是真的下定了决心,急得话都说不好了:“女,女郎……郎君,郎君只怕是不愿意你走的……”
云低抚了抚衣袖,站起身朝小翎的方向望去。
虽然她眼眸是茫然的,小翎知道她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小翎就是止不住觉得一阵慌乱。
云低缓缓开口说:“小翎,我一向拿你当朋友……此事对我而言太重要。我总要求个明白才心安。”
小翎愣愣回视了云低片刻,才按捺住心里对自家郎君的愧疚,低声回道:“那女郎此去,可还会回来么?何时再回来?”小翎这一问,算是已经默许了云低的请求。只是她心中还是难免有些犹豫。自郗道茂逝去,王献之有多久没那样开心过了,小翎看得出郎君对云低的不同寻常,她真是不忍心啊……
云低听着小翎已经松了口,才缓和口气说道:“豫州远在千里,虽然龙驭有些功夫,可我又是这般境况,总是难免凶险的。再回来要到何时,我也不知。”
小翎试探的问道:“那,女郎会想念这里么?可会想念这里的人?”
云低面色一凝,不知如何答她这问话。她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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