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中丞叹息一声,抚了抚云低苍白的脸颊。
门外岐伯禀道:太医署的太医已经到了。
谢中丞扭过头阴沉沉的对先前被训斥的侍卫说:“给我查清楚女郎这一年多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与什么人在一起,又为什么会晕倒在王府门外。”
侍卫诺诺称是。
谢中丞不耐烦的挥手示意他退下。
稍后太医署李丞郎随着仆人走了进来。
李丞郎与谢中丞算是旧识,先前苑碧的脉一向都是由李丞郎看的。因此也不多客套,直接捡起云低露在帐幔外的一截手臂诊脉象。
片刻,李丞郎眉头微皱,对谢中丞道:“不知在下可否一观病者的面色?”
谢中丞稍有踟蹰,想到李丞郎素来与自己有私下里的交情,该是不会多说什么,便点头同意了。
有小婢上前缓缓掀开了素色的帐幔,待云低的一张面容露出来,李丞郎面上果然一怔。倒也不多过问,仔细看了印堂舌苔,就将帐幔一合。静思了片刻,道:“中丞见谅,病者现在昏迷着,不能知道更多病情,单就在下诊的病象看来,似乎,这病症与先前苑碧女郎的心疾有极大的相似……”
“什么?”听闻此言,谢中丞大惊失色。
苑碧的心疾是自娘胎中带的,自小就时有发作,谢中丞心中虽然难过,也早有了准备。但是云低却从未有过这心疾的征兆。这孩子自小病弱,磕磕绊绊长大这么大,小病小灾不断,大病确实从未有过。这心疾又是从何而来?
谢中丞脑中过了几遍,才斩钉截铁道:“应该不是,这孩子从未有过心疾的征兆,苑碧的心疾是自娘胎中带来的,自小就时有发作,这孩子却一次都没有。”
李丞郎瞧了一眼谢中丞,犹豫道:“或者是我学艺不精,诊错也未可知。但是,这种心疾多半是先天带来的。若这女郎……若这女郎与苑碧女郎有血脉上的关联,只怕极有可能也会得了这种心疾。小时候未发作或许只是病者自身体质特殊,近来才发作怕也是有些缘由……”
谢中丞听得面色虚白,额上渐渐落下几滴汗珠。口中呐呐,竟然不能言语了。
若说血缘,只怕没有人比云低和苑碧更血脉相系。
难道,这孩子真的也是得了那心疾么?
李丞郎看谢中丞神色异样悲恸,心中一震,只怕自己心中那一丝猜测或许是真的也未可知。
可这推测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难道这躺在床榻上病弱的孩子,居然是谢氏嫡女苑碧的胞妹?
世人都说谢中丞专情,自结发妻产下独女苑碧故去后,再不续弦,子嗣上也再无所出。
苑碧夭折时,谁不替这位中丞心酸一把。
难道这位自己在谢府有过几面之缘的女郎,这位与苑碧有几分相像,甚至得了同一种病症的女郎,真的是谢中丞另外一个女儿?
李丞郎心中巨震,面上却不好太过显露,只能安慰道:“中丞也莫要太过伤心,这病症还不好妄下定论,待在下先开了几幅药稳了下来,女郎醒后,在下才好进一步诊断。”
谢中丞只能勉励点了点头,心中却渐渐冰凉下去。
李丞郎任职太医署几十年,医术之高,冠绝江左。他诊过的病例,何止数千。既然有了初步的断定,只怕不会有太大差错。
且况李丞郎也说,这种病症最易自娘胎中带来,既然苑碧有,云低自然也极可能是有的。
可是直到李丞郎告退离开半天,谢中丞都仿佛没从那种极度的否定情绪中清醒。
他迟疑着走到床边,缓缓拉开床幔,瞧着床上的孩子。
小小的脸颊上,轻阖的眸子下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圈清淡的影子,秀挺的鼻子,尖尖的下巴。明明是很婉约的南方女郎的样子,偏偏眉宇间凝了几分倔强的神气。微蹙的眉头中藏了几分悲怆。
谢中丞伸出手,轻轻抚了抚这张面容。
像极了,她这样的神情,像极了早逝的静竹。甚至比苑碧还更像几分。
年少时的静竹也是这般的神情,不肯听从家族的安排,执拗的拒绝了自己的求娶。若非后来岳母以死相逼,静竹是绝不会妥协的。
大婚的那一夜,掀开大红的盖头下,静竹就是这样的一番神情,极倔强极悲怆。没有泪水落下,却让人觉得比流泪还要悲伤。
虽然后来静竹只字不再提过往,虽然她是一个很称职的夫人,可是谢中丞知道,在静竹的心中,永远有一个角落不属于自己。他不敢去问,因为他知道,那就是他们之间无法解开的结。从此,她不再是小时候那个与自己无话不谈的小表妹了。
然而至死,她都没有开口埋怨过一句。
就是那样的静竹,那样脆弱而又坚毅。
现下躺在床上的这个孩子,和她多么相像。
谢中丞看到自己的手剧烈的颤抖起来。
自己这辈子究竟还要失去多少。
静竹,苑碧,现在连云低也要失去了么……
为什么越是在乎,越是抓不住。
是的,这个孩子,她是静竹留给自己最后的念想,是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剩下的亲人。
怎么能不在乎呢。
可是,为什么当初说了那些狠心的话。
如果不是逼她离家而去,如果好好的悉心照料,她这埋在身体里的心疾,或许永远都不会发作出来。
谢中丞握起拳头狠狠砸向自己的胸口,觉得难受极了,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
真的是因为静竹之死而厌恶她么?
还是因为,看到云低自娘胎出来就苍白瘦小的身体时,他就怕了,他就不想再靠近这个脆弱的孩子。
失去挚爱的苦痛,他不想再承受。
还是因为,苑碧夭折时,他更加不想再靠近,不敢再靠近……
谢中丞口中呜咽出声。
这一生他都小心翼翼,害怕失去,所以不敢问,不敢靠近。可终究是这样自私的念头,使他失去了越来越多……
第七十一章 父爱如山山难言
云低曾经设想过很多次,自己再回谢府的情景。
是待父亲百年之时,还是待自己白发苍苍之日……
她倒从来没想过,不过一年多的光景,自己就重返了谢府。
这个地方,是她从记事起一直就生活的地方。这地方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装满了她的记忆。虽然这些记忆多半是悲伤的,但是,她还是愿意回来看看。不管多久以后,在自己有生之年,她想,自己一定会回来看一看。
因为这里有她与苑碧最亲密的过往。
还有她整个童年少年的时光。
不管这些东西是不是会刺痛她,她都无法不去触碰。
然而不过是一年多过去,自己就再次回来了。这让初初从昏迷中醒来时的云低,误以为自己是进入了另一个梦境。
却不过再一眼,她就清醒过来。
这不是梦境。
因为黄花梨木的床榻前,坐着一个人,一个从不会入她梦里的人。
她的父亲,谢中丞。
云低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中丞眸光一动,面上似乎带了几分欣喜,拿了一旁的茶壶倒了茶水递给云低。
云低慌忙用手去接,却因着连日昏着没几分力气,一个失手将杯子跌到了地上。
叮叮哐哐的响声过后,云低才从震惊中回过几分神,她看向一旁忙着帮她擦拭手上的茶水的谢中丞,嗫嚅着开口,“您……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谢中丞手下一顿,沉默良久,才道:“这里是你的家,你不在这里,要去哪儿呢?”
云低一怔。
这么多年,从她记事起,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中丞。这样温情,这样肯定自己。
云低觉得脸颊上划过一道温热的液体。
谢中丞伸出手,抹去了那道泪痕。“这一年多,你都去了哪里,怎么瘦了这样多?”
只这一句,云低再也压抑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就让它肆意的流出来吧,就这一刻,不论是委屈,悲苦,都肆意的流出来吧。
谢中丞拍了拍哭的抽抽噎噎的云低,轻叹了一声。
他从没见过这样哭泣的云低,更甚至,在他的记忆里,从不曾有过这孩子的泪水。她一直是坚强的省心的孩子,即使他的目光不曾停驻在她身上,他也知道,她会把自己照顾的好好的。
被忽视被冷落时她没有哭过,被冤枉被抛弃时她没有哭过。现在不过是一句问候的话语,却哭成了这样。
那么坚强的外壳下,是一颗多伤痕累累的心呢。
谢中丞犹豫了片刻,将这个瘦弱的孩子揽在怀里,轻声细语的安慰着。
……
这世上就是有这么种情感,不论怎么去损伤,拿恶毒的言语去攻击,拿卑劣的手段去伤害,都不能彻底消除。只因这感情,是血脉相系。
所以,很多事该恨不能恨,很多事该放不能放。
就仿佛许多年前那桩旧事,王献之明明告诫过自己许多次,放下,放下。但内心终究不能释怀。
被最敬爱的人伤害,这伤痛怎么释怀。
去恨么?更不能恨。因为这伤害他的人,被他称为父亲。
自小崇拜的父亲,心目中高高在上犹如神祗的父亲。怎么能去恨呢。
王献之轻轻的一声叹息,却吵醒了床榻上睡的昏昏沉沉的人。那人吭吭的咳嗽起来,看起来难受极了。
王献之急忙上前拍抚他的后背,口中轻唤:“父亲可觉得不适?我去唤龙驭来。”
床榻上咳声渐歇的人,缓缓抬起手制止了他,端起塌边的茶水饮了一口,才开口道:“不妨碍,老毛病了,只怕难得痊愈了。”
王献之扶着他半坐半躺在榻上,口中安慰:“不会的,您莫要多想,龙驭医术高明,定能医好您的病。”
床榻上的人也不再辩驳,闭目养神半天,才睁开眼,看向王献之。
花甲之年的老人,何况又久卧病榻,面目上看着已经十分苍老,微微眯起的双眸却还留了几分矍铄的精气。这便是王献之的父亲,书法名扬天下的王羲之。
王羲之勉强打起精神,看着这个自己最小的孩子,心头泛出几丝不忍。
王献之见父亲注视自己良久,不知何意,唤了一声:父亲……
王羲之神色复杂,半晌才开口说:“子敬,你有什么想问的么。”
王献之神情一僵,直直的看向半坐在床榻上的父亲。这么许多年了,他心中有多少疑惑,可他从不敢开口去问,去求证,因为他太害怕那答案会是他不能承受的。
可是现下,父亲仿佛成全般的一句话,让他再也无法维持自己的苦苦忍耐。
“父亲,我想知道,当年道茂确实是病死的么?”
“不是。”
一语既出,整个房间里都静了下来。
良久,王羲之才叹息道:“子敬,我知你心中怕是对这件事难以释怀。所以才想着应该告诉你。当年,你被家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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