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王羲之才叹息道:“子敬,我知你心中怕是对这件事难以释怀。所以才想着应该告诉你。当年,你被家族里禁了足,道茂知道消息后很是难过,确实是大病了一场,却还不至于伤及性命……哎,都是她那贪权又怕事的叔父,居然想出来害了道茂去讨好司马氏……”
王献之极俊秀的一双棕色眸子,顿时一收,显出几分冷厉,“她叔父是怎么害了她……”
“也不能说是太狠辣的手段……就是不给道茂好药医治,吃住上怠慢了些,许还有些言语上的讥讽……”
看着王献之益发阴翳的神色,王羲之慢慢住了声音。
半晌王献之才直直看向自己的父亲,本来华丽圆润的声线仿佛骤然被削出了几分棱角,“子敬只还有一事不明。”
王羲之眼神一黯,了然般开口道:“子敬,父亲知道对你不住,当年那事即便父亲没有参与其中,也确实没有出手救下道茂。当时是司马氏、我们王氏还有道茂她家族里都默认了,为父实在无力挽回……可是这么些年,你为道茂的一片情深,为父都看在眼里,时时会想,若是当时我拼了全力,救下道茂,会是什么结果……”
王献之哽咽了声音,双眸通红,低声吼道:“不是因为我的情深,您也该救下她。她有多无辜,还那么年轻,那么美好,就因为我的缘故,丢了性命……您让我此生如何放下,如何原谅……”
王羲之灰白的脸上掠过几许苍凉,“为父不求你的原谅,为父只想告诉你,不论我选择怎么做,都是为了你好。”
王献之强自压抑住哽咽,默然低下了头。
他当然知道父亲是为他考虑的。
琅琊王氏虽显赫,却是根深杂错,其中利益纠葛尤其混乱。王氏嫡系旁支不计其数,想要在此中立足,谈何容易。王献之虽是同辈中翘楚,却还未入仕,又有一个嫡系中的嫡系王良在身份上压了一头,若再得罪了司马氏,更因此得罪的家族。此生的前途只怕是个渺茫。
王羲之考虑了这诸多因素,才选择在谢道茂的事情上保持了沉默。
这何尝不是爱子心切,用心良苦。
可是,这些王献之都能想通,却无法原谅……无法原谅什么,无法原谅谁……他不知道。
王羲之看着自己最小的这个孩子在苦痛中煎熬挣扎,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王献之单薄的身体猛地背转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那脚步踉跄,背影萧索。
王羲之心想,此生怕是再没机会见到这个心爱的孩子了。
王献之走到门口处,却停了脚步,惨然一笑:“父亲,或许我不能原谅的,应该是我自己……”
说完续又迈步走出房去。
门外是耀耀的夏日艳阳,王羲之瞧着那孩子的样子,却像是被骄阳晒干了水分的花木,没剩下几分生气。
第七十二章 人生乐在相知心
“龙驭,你说女郎现下自己在豫州是怎么的光景啊?”柳荫下的小石凳上,小翎有一搭没一搭的挥动着扇子,第无数次问出这个问题。
龙驭无可奈何的道:“小翎姐姐,我求求你可别再问了。”
小翎面色一红,怒道:“谁是你姐姐……我,我就是问问女郎嘛,你干嘛这样不耐烦。难道你都不想女郎。”
龙驭浓眉一挑,驳道:“谁说我不想的。不知道有多担心呢。若不是你家郎主总不见好,我一早回豫州探望她去了。可如今这样,连书信都通不几封,你让我哪里知晓她的消息去。”
小翎微微皱眉,小声絮叨:“可不是,豫州那样乱的地方,女郎可别有什么闪失才好……”
龙驭撇撇嘴,“云低现在可长进了,琴棋书画,舞刀弄枪什么都会,不会有闪失的。”
小翎眸光一亮,从石凳上跳起来,上前拽住龙驭的袖子:“啊对了,你就再跟我讲讲,女郎是怎么学会那么多东西的。”
龙驭苦恼的一拍额头,低声道:“小翎,我不是跟你讲过许多次了么……”
“可是你又只会讲这么多,人家很想念女郎啊……”
龙驭拨拉开不停摇晃他衣袖的小手,嘀咕道:“你究竟是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云低些啊……”
小翎面色一僵,呆了片刻才握拳朝龙驭身上砸去,口中嚷道:“谁喜欢你了,你胡说什么……”
龙驭往后一仰便躲过了这绵绵的一击,口中呼喝:“小丫头,凭你还想偷袭本公子……”
小翎大怒,就要追上去打上一拳不可。
两人打打闹闹推推搡搡间,不妨龙驭身后突然冒出一个人。
只听那人“哎哟”一声,龙驭急忙转身去拉,却只来得及拉住一角绸布。
小翎忙上前查看,问道伤着没有。
那被惊了一跳的人大喇喇的扑着身上的土站起身来,说着,无碍的无碍的。
待她站起身来,小翎才瞧见原来是服侍如夫人的婢女阿廖。
阿廖随便扑打了两下身上的尘土,急忙忙去捡刚才慌乱中被龙驭扯开的一个包袱。
那被扯开一角的包袱里露出一卷装裱的整整齐齐的画轴。
小翎见阿廖这么着紧这东西,就边帮她拍打上面的尘土,边问道:“看你这样紧张这画,莫不,又是你家夫人着你去买的值钱东西?”
对于献之郎君纳的那个如夫人桃叶,小翎始终是左看不惯右看不惯。本来就长相平平,又没有什么身家背景,不过凭着对郎君又几分救命的恩情,就登堂入室做了如夫人。小翎长叹惜,自己郎君实在是太重情义了些。
倒也并非小翎只看不起她外貌身份,这如夫人过门不过几天,整日里就知道购置胭脂水粉,各色衣料,最近更添了毛病,什么东西贵就买什么。权当郎君的银钱流水一般花销出去。看的小翎简直恨的咬牙切齿。
阿廖整理好包袱,才回道:“这不是夫人的东西,是我捡来的。这几日我家中老母染病开销紧,我想去寻个当铺瞧瞧能不能换几个银钱。”
小翎疑惑的看了一眼阿廖手中的包袱。方才须臾间她分明看到那画卷的装裱像是极贵重的材质。这种东西又不是一个香囊配饰,能随便捡了去?
不过这一思索,就愈发觉得这阿廖可疑起来。莫不是偷了府上的东西要出去卖吧?
小翎面色一沉,对阿廖道:“哪有人会将这么贵重的东西随便乱丢,还偏让你捡了去?阿廖你莫不是拿了府上的东西出去卖了补贴家用吧?”
阿廖一听这话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小翎姐,姐姐,我没有,没没,这真的是我捡来的东西……”
瞧着小翎脸色还是沉着,阿廖急忙忙的打开手中的包袱去拿那画给小翎看。还讲道那日怎么在侧门口遇见一位少年郎,那少年郎怎么与如夫人发生了几句口角,仿佛气急了就扔下这画卷走了。自己这才捡了回来。
小翎半仙半疑的打开手里的画卷,阿廖还在一旁絮叨:“小翎姐姐你瞧这画卷上中间处的褶皱,便是那位少年郎生气了揉的。”
小翎却不顾得再听她这絮叨,只呆了般看向那画上。
龙驭在一旁瞧着她神色异常也凑上去瞧了一眼,只一眼就啧啧道:“云低这画像真是美极了,画出了几分神韵……”
小翎这才震惊般看向他,问:“这是女郎没错吧?我方才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龙驭又朝那画仔细打量一会儿,才确认道:“是云低没错。”说完才又疑惑道:“可这画作是何人所作,怎么会被人丢弃?”
一旁的阿廖磕磕巴巴的开口道:“我瞧着,那日里所见的少年,仿佛是与这画中的女郎很有几分神似,约莫是兄长未可知。”
龙驭低头凝思片刻,问道:“你说的那位少年,可是低低瘦瘦的身量,面目十分清秀,穿白色衣衫?”
阿廖答说正是。
龙驭眸光豁然一亮,对小翎说:“小翎,是她回来了,一定是。”
小翎还正自对着那画卷发呆,突然听到龙驭这一声呼喊,惊了一跳,怒道:“好好的你喊什么,唬了我一跳,你说谁回来了?”
龙驭敲了敲小翎的脑袋,愉快的说:“笨……自然是云低回来了。”
小翎听了这话,一手捂着被敲痛的额头,急急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你怎么知道?”
龙驭嘻嘻笑道:“此乃本公子掐指一算……”话还未说完就被小翎狠狠的拍了脑袋一下。
看着小翎气汹汹又着急不已的模样,龙驭才终于收了嬉笑,正色看向婢女阿廖,问:“阿廖,你那一日所见的少年,有没有说是来拜访谁的,或者有没有留了什么话?”
阿廖思索了一下说:“那少年似乎是来拜访郎君的,但是与夫人发生争执后似乎面色极不好,扔下这画便走了,没留下什么话。”
龙驭皱了皱眉,说:“我知道了,那你下去吧。”
阿廖犹犹豫豫的瞧着小翎,小声道:“小翎姐姐,我的画……”
小翎一听她说画,下意识就往怀里一收……然后觉得此举似乎不妥,显然是抢占别人东西的意思。就有些讪讪地开口:“阿廖,你这画不是要拿去卖么,不若卖给我吧,我极喜欢……”
阿廖为难的张了张口,却不好意思说是卖。
龙驭在一旁瞧了,直接从袖袋中拿了银子塞给阿廖,只说:“拿去给你母亲看病……”
阿廖感激的望了龙驭一眼,深深施了一礼才转身走了。
待她走远,小翎才戳了戳沉思状的龙驭,嘟着嘴瓮声瓮气地道:“龙公子倒是出手极大方。”
龙驭不理她的怪声怪气,自言道:“云低在建康似乎没什么地方可去了……究竟是去了哪里……”
小翎听了这话也着急道:“龙驭,你是说,阿廖说的那个少年就是女郎吗?”
“不是她,还能有谁。”
小翎闻听此言,心下惴惴,想着先前云低数番被谋害,此次她又仿佛是独身返回建康,现下她究竟人在哪里呢。
两人左一声叹息,右一声叹息。半晌,方异口同声道:“若不……”
小翎面色一红,住了口。
龙驭微微一笑,接着道:“若不,告诉王献之一声吧,许他会有办法找到云低。”
小翎赞同道:“若说在建康寻个人,只怕司马皇室也没有王家来的更便易些。”
这么商量下来,两人就携了那画一同去寻王献之。
第七十三章 原来你心中有我
“这画怎么会在你这里?”仅是拿出那画卷尚未展开,王献之就惊问出声。
龙驭奇道:“怎么,你见过这画不成?”
王献之揉了揉眉心,连日来的宿醉使他觉得自己仿佛出现了幻觉。
可当他将那熟悉的卷轴拿在手中,缓缓展开。映入自己眼帘的,又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自己亲手所作的,云低的画像。
王献之一错神间,仿佛又看见当日里众园那个孤苦无依却又心高气傲的云低。那女子永远是泠泠如月般的气度,便是摔到泥污里去,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