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伊见祁连小孩子做了错事一般的模样,倒忍不住轻笑出来,“说罢,什么事。”
祁连连忙将头抬起来,恢复一贯的严谨神情,将一枚青铜质的符信双手捧上。
桓伊轻轻拈起,端视了一眼上面篆刻的静竹二字,“事情都查完了?”
祁连语带兴奋的道:“郎君,此物真乃神绝,不过这几日,便将郎君交待下来的事都查清楚了。小皇帝当日下了旨之后,刚下朝便有王谢桓庾等大族掌权者一起求见褚太后,可褚太后见了他们后并未同意他们联名上书的要求皇帝撤回允您还朝的旨意。褚太后说,皇帝毕竟是皇帝,圣旨不是儿戏,诸位还是再想想别的补救之法吧。另外,王九郎那里……他于前日向其父王羲之提出要求娶云低女郎,被王羲之拒绝了。刚开始两人还发生了相当激烈的争执,后来王献之提到已故郗道茂,王羲之似乎是觉得有愧于献之,便缓和了态度。但终究没有应下。王羲之说,在琅琊王氏这种事是不可能办到的,纵使他有心成全,也无此能力……”
祁连声音渐低,瞧着自家郎君面上的神情,不知是该不该继续说下去。这云低先前是同郎君有过婚约的,虽不知究竟为何没有成婚,却似乎这样快就同王氏九郎牵扯上,很是不妥。
可桓伊面上神色淡淡,甚至先前的不豫之色都一丝不见,只一派莫测。薄唇微掀,“讲。”
祁连暗舒一口气,“至于谢氏,谢安虽然现在仍是闲赋,但他最近在建康谢府待的时间,比在会稽东山待的明显增多。与朝中诸多实权派也接触密切,看起来似乎是预备出仕的。另外,还一道听说了一事,云低女郎生父谢中丞近日来正多方筹备,同族中商榷,想要将女郎入了宗谱。其他便没什么特有的事了……”
桓伊仍是无甚表情的模样,道:“下去吧。”
祁连应声退下。
桓伊低头将手中精巧的令牌转了几下。祁连不知道,他却很清楚,这枚令牌的能力远远不止于此。
静竹轩遍布极广,晋国境内几乎较大的州府皆有分号,即使在政权混乱的胡地,也有数不清的驻点。所涉交易之全,更令人惊叹。有豫州那样专事文玩字画交易的,也有徐州那样专事粮草交易的,或事典当或事运输……有人曾戏言,这静竹轩的主人,可称得上富可敌国。
而有了这样的基础在,想要铺就一张掌握信息的网,就是极便意的事了。
无怪师傅曾言,有了此物可翻覆天下。
上至皇室,再到权倾朝野的世家大族,对机密信息的防范绝对不亚于对真金白银的防范。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谁不知一个消息的走露极有可能就是满盘皆输的引子。尤其是皇室和这些世家大族间更是多的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丑闻秘事。
而这枚令牌却轻易便能查知皇室贵族间这么多细枝末节,甚至连哪个人说的哪些话都详细至极。就好似那人说这些话时,这传递消息的人就在当场。
这是多可怕的一张大网,多可怕的能力。
可又多么令人心动。
桓伊将令牌轻轻地,慎重地握住。
仿若整个天下已在掌中。
第八十三章 两样心境两处愁
云低特意换了男装去赴约时,王献之乍看是有些惊讶的。
在他印象中云低着男装的几次,都是因一些缘故而不想被人看到。
也不是说云低着男装不好,相反云低生的虽然秀气,但眉宇间总有一股子倔强不服输的劲头,很有几分英气。这么扮来,在当下流行外貌以弱为美的建康,颇有美男子风范。可王献之心中总觉得有些别扭,就问,“怎么今次着了男装了?”
云低听王献之这一问,朝自己身上一看,也登时觉得有些奇怪。
自回到建康起,除开在清心馆为了避免麻烦,时而男装进出,自己就很少再着男装的。
“我,我是怕……”怕?怕什么。云低自己心中一怔。
“是怕桓伊知晓我们私下见面么?”王献之问出这话了,才明白自己心中在别扭些什么。
“不是不是,”云低慌乱的摇摇头,“我是怕父亲责怪我总是出去乱跑,这才换了男装偷偷溜出来的。”
云低这借口找的牵强。
谢中丞自打她回了建康,对她是下了真心宠爱。虽嘴上什么都不说,实则但凡云低稍觉哪里不随意,不几日就会发现这里已经变了模样。这是用了心的。
王献之更知道,谢中丞私底下甚至一直在着手操办,想将云低的身份入到陈郡谢氏。
陈郡谢氏是百十年的公卿世家,顶级的门阀贵族,想入这样的家族,谈何容易。
可见谢中丞对云低真正是宠爱的。
毕竟血脉相承,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既然知道这些,王献之自然知道云低扯的借口很苍白,可他不去拆穿她。虽然心中别扭,但他今天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同云低商量的,他不想将心思枉费到别的地方。
思索了一下,王献之才开口,“云低,我今天是有事要同你说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明显眉间微蹙了起来。云低有些忐忑,她这几日一直是忐忑的。她不知道桓伊的归来究竟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桓伊会怎么做,王献之会怎么做,自己又会怎么做。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有忐忑。
“云低,我同父亲提过我们的事情了。父亲答应我,可以将你纳作贵妾。”
云低一怔,“贵妾?”
她从未想过,在自己的人生中会出现这样一个身份。
她的父亲对母亲一往情深,一生从未纳妾,就是母亲早逝,他也从未想过要再娶别的人。她的姐姐,是谢氏嫡女,当初定给琅琊王氏最尊贵的王良,也是以妻的身份下的聘。即便是自己,同桓伊那一桩赌注为由的婚约,桓伊也是许自己为妻的。
云低从未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从一个人口中,听到,我许你为妾。
且这个人是她所爱所敬的王献之。
云低那一刻,甚至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他凭什么就这样轻飘飘的告诉自己,他可以将自己纳作妾。用这般施舍的姿态。
云低冷声说:“看来你觉得做你的贵妾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
王献之说:“云低,你听我说。我真的尽了全力,我最多只能许你为贵妾。”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愿意做你的贵妾?”云低已经忍不住拔高了声音。
“云低,你当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我自然想许你为妻的。可王氏的情形你也知道,不是我想做什么便能做到什么的。若不然,道茂的事情,我也不会那样无力。”
“可郗道茂至少是作为你的未婚妻逝去的。难道我在你心中就只配做妾?”
王献之听到云低直呼郗道茂名讳,心中也抑不住泛起一丝恼火,“你在我心中自然是重的,不然我也不会去苦苦求父亲,若不是我苦求,我连纳贵妾都是做不了主的。你怎么不懂我的难处……”
“我是不懂你的难处。连镜花那样卑鄙的女子,你都能纳作妾,我为什么要去自取其辱。”
“你觉得作我的贵妾是侮辱?”
“那王九郎觉得我应该是感恩不尽么?”
王献之也动了真怒,自己好不容易求得父亲同意了纳她。她不知道,要让一个毫无身家背景的姑子以贵妾的身份进入琅琊王氏,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贵妾不同于妾,妾可以有很多个,而贵妾却是身份仅次于正妻的地位。自己尚未娶妻,却先要纳贵妾,这才是对以后的正妻一个极大的侮辱。父亲若不是看在当年于道茂一事上对自己的愧疚,是不会答应这样无理的要求的。
在琅琊王氏,有几个人能真正左右自己的命运,连王羲之自己都是不能,王献之自然也不能够。他的妻子是谁,从来不是他能决定的事,以前不能,现在同意不能。他以为云低能懂。她一直都很懂事。
云低看着王献之的面色逐渐阴暗下来,却丝毫不想退让。
王献之见她眼眸中那坚定之色愈发强烈,终究无奈,“云低,你可不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我是真的想同你在一起的……”
王献之一贯是高高在上,如九天明月一般的人,此刻居然露出几分乞求的神色,棕色的眸子仿佛盛了数不尽的无奈与哀伤。
云低不是不动容的,她无法拒绝这样的王献之。
于是,云低终究是不再说什么,只能卸下坚持,轻点了一下头。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她觉得委屈。
两人都无话再说。
这是他们第一次明确的相互表露心迹。
本该是深情款款,最后竟都相对无言。
怪她太倔强,还是怪他太懦弱。或者,只能怪命运弄人罢。
可他们都不知道,命运的作弄,不仅仅如此,他们想的终究是太美好了。
当建康城中的贵族间开始传起,王九郎痴迷一个身份低贱的下等人,预备纳为贵妾这消息时。这事情就已经开始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去了。
琅琊王氏内部指摘纷纷,王羲之还未来得及求情,就被直接否决。家族几位掌权人严肃以待,要求王献之务必将这流言肃清,不能坏了琅琊王氏名誉。晋国国风开放,可以允许贵族子弟放荡不羁,哪怕是再行止乖僻,也至多是家族不予重用。可唯此一点,贵族绝不能忘了自己贵族的身份。在这个时代,门阀观念是深植入人们血脉间的东西,谁也不能动摇,谁也不可僭越。若有一个贵族胆敢罔顾身份,同下等人为伍,那简直是天大的罪过了。
皇室之中更是议论纷纷,皇帝最亲近的堂姑新安长公主进来日日为这事如泪洗面。她等了这么多年,一直将王九郎视作自己囊中之物,她以为她只是在等王献之忘记过去的那个人。毕竟她不能同一个故去的人计较什么。可现在,居然等到王献之要纳一个下等人为贵妾的消息,这教她如何能咽得下。以她长公主之尊,深情不渝的等了这么多年,居然抵不过一个卑贱的下等人。于是她日日跑到皇帝面前哭闹,要皇帝下旨将自己许给王九郎为正妻,并不许他再纳妾。
至于贵族间对王献之的评议更不必说。郎君们一向恨王九郎是天之骄子,好不容易得了这样一个由头,见着的自是语带讥讽,说王九郎好不洒脱,为博红颜一笑连身份都可不在意。女郎们却一律是哀哀怨怨的,说九郎本是天上的明月,怎么可以如此自甘堕落。
王献之为这传言再次被家族禁了足。家族一致认为,无论如何只要王献之不在露面,这流言自然而然也就平息了。王献之在江左年轻贵族子弟间,名望本是一等一的好,家族并不想将他就此弃置。
而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桃叶。至此也终于明白,自己似乎闯了大祸。
她本只是想将这消息传到新安公主耳朵里,让新安好收拾了云低。孰料,辗转将这事告诉的公主府掌事尚宫,那尚宫嘴长,不仅把这信息透给了长公主,更是传的整个建康贵族间都沸沸扬扬。
王献之还因此被禁了足。
桃叶有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