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不发的走上前去。
那小姑娘还仰着下巴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觉得一股大力将自己向后退去。
司马聃将那小姑娘推倒在地,丝毫不作停留就超后面的小径走去。
小姑娘右手上闪着光的东西,一落地就仿佛摔破了,莹莹的绿光四散着飘了开去。小姑娘终于醒过神来,开始哇哇放声大哭。
那哭声简直振聋发聩,司马聃觉得自己先前那场痛哭同她比简直是小巫大巫之别。
小姑娘越哭越凄惨,不多会儿就声音嘶哑起来。
司马聃本来已经走远,终是觉得心下不忍,又照着原路走了回来。
左手里的宫灯也掉在地上,灯里的青油洒了一地,烛火眼看就要熄灭。小姑娘更心慌了。
她原本就是趁着父亲不注意,偷溜出来的,谁知转着转着竟然迷了方向。顺着声响来到这里,本是想找人把自己带回去。不成想,居然被一个小奴给欺负了。
堂堂一个公主,哪里受过这份侮辱,又兼找不到回去的路,连宫灯都快燃尽了。小姑娘又惊又怒,看了一圈周遭黑漆漆的夜色,本来已经弱下去的哭声,霎时又提高了。
司马聃站在她身后半天,她都没有丝毫察觉。
司马聃终于忍不住出声:“你要一直哭下去么?”
小姑娘正专注的哭着,突然听到这一声,吓得一哆嗦。司马聃嘴角一咧,想着刚才被她吓的那一下,报应的倒是很快。
小姑娘一回头看见是先前讲自己推倒的小奴,顿时停住了哭声,“咻”的一下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得将衣服拍打一下,就“噔噔噔”朝司马聃跑了过来。司马聃才来得及在心里叫一声,不好。就被小姑娘狠狠的推翻在地上了。
司马聃结结实实的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躺倒在地上的那一瞬间,突然觉得有一些好笑。
自己是一个皇帝,母亲说,这天底下没有比皇帝更厉害的人了。
可是他从来没感觉到比别人厉害到哪里。
自小到大他连一个玩伴儿都没有,有时候看见一些小婢女小奴才结伙做游戏他觉得羡慕。可母亲说过他是皇帝,皇帝不可以同下等人多接触。
他常常听到出宫才买的舍人谈论宫外的新鲜事,他觉得羡慕,自小到大他从没迈出过宫门一步。可母亲说过他是皇帝,皇帝不可以随意出宫。
这偌大一个皇宫,在他眼里,就像一个冷冰冰的笼子。没有人同他说话,没有人同他玩,他好像跟这些人都不在一个世界里。那些嬉笑怒骂,欢声笑语,他都只能做看客。很多时候,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直到方才被小姑娘推倒这一霎,司马聃才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这个世界中。
后脑勺上的疼痛让他觉得真实,身下坚实的土地让他觉得真实,面前怒气冲冲的小姑娘也让他觉得真实……
司马聃就那么躺在土地上,瞧着小姑娘,笑了起来。
小姑娘见他这番模样,也不顾得生气了,倒疑心他是不是摔坏了脑袋,成了傻子。她挪到他面前蹲下身来,伸出食指小心翼翼的戳了他一下,问道:“喂,你怎么了?”
司马聃带着笑,答道:“我叫司马聃,你叫什么?”
小姑娘没有回答他,却咦了一声,说:“你没事啊。”
司马聃轻轻巧巧的坐起身来说:“这有什么,不过摔了一跤。我方才不是也推了你一下么。”
小姑娘听他这么说,才又想起来他先前无缘无故推自己那一下,怒道:“还说,你把本公主的瓢虫都放跑了,不怕本公主治你的罪么?”
司马聃疑惑,“什么瓢虫?”
“就是那种会发青色光的,会飞的瓢虫。”小姑娘连说带比划,指着手里一个空了的布袋子,“喏,先前就放在这里面的。”
司马聃想到起先看见她手上拿着的那个荧荧闪光的东西,恍然道:“喔,原来是用布袋子抓了瓢虫。”
“那会飞的虫子难抓的很,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抓到的……”小姑娘说着就又要生气。
司马聃急忙一个鱼跃站起来,拍了两下衣服,说:“你莫着急,你告诉我那虫子哪里有,我再帮你抓就是了。”
小姑娘嘟着嘴道:“我哪里知道……我迷路了……”
司马聃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小姑娘以为他在讥笑,气得又要动手。司马聃忙忙向后跳了一步,口中讨着饶。“公主,公主,我可不是嘲笑你。我是笑,原来我们都一样,是迷路了。”
“你……”小姑娘才说出这么一个字,忽然一阵轻风吹过,地上那盏被打翻的宫灯原本就是摇摇欲熄,这下便彻底的被吹灭了。小姑娘一句话被惊得全忘了,这猛地一黑将她吓得惊叫一声本能的朝司马聃扑过去。
司马聃也不过是个六岁大的孩子,原本突然一黑之下,也是惊慌。可是小姑娘柔软的身子扑到他怀里,簌簌地抖起来,他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股勇气。假装镇定地道:“莫怕,没了灯也无碍,这宫里防护严密,又无甚野兽之类,有何惧?”
小姑娘听了他的话,才渐渐止住簌簌发抖的身体,小声问道:“没有野兽,那……有鬼怪么?”
司马聃头皮一麻,这话不提也罢,提起来就觉得霎时周遭都凉飕飕的。可他此时怀里抱着一个比他更害怕的小姑娘,司马聃只好咬着牙道:“世界上哪有什么鬼怪……即使有鬼怪也不怕,有我在。”
小姑娘这才敢将一直埋着的头稍稍抬起来一点,掀起眼皮迅速的瞥一眼周围。
黑夜还是静悄悄的黑夜,没有因为这点灯火的消失变得更可怖,或者突然多出来一些牛鬼蛇神。
小姑娘偷瞟了好几眼,才终于确定,司马聃说的是真的,没有鬼怪,也没有野兽。她高兴的从司马聃怀里蹦出来,“真的没有,这皇宫确实是好的。我父王也说过,皇宫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司马聃觉得怀里一空,心里有几许失落。已经很久很久了,没有人这样亲近过他……
“喂,你快看那边,那些闪闪的就是会发光的瓢虫喔。”小姑娘惊喜的叫声将司马聃从那些不知名的情绪中拉出来。
司马聃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的花丛间确实漂浮着几点微弱的荧光。“你喜欢那个?”
小姑娘忙不迭地点头道:“那瓢虫甚美,像星子一样。”又嘟起嘴说,“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捉住几只,都让你给放跑了……”
司马聃笑着说:“那我去抓来几只赔给你,可好?”
“真的?”小姑娘惊喜欢呼一声,上前拉住司马聃的手,生怕他反悔。
这感觉又让司马聃心中一滞。
小小的他并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是什么,他只知道,他想紧紧的回握住这双手。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走在漆黑的园中小径上,前方是流光飞舞的萤火虫。黑夜似乎也不是那么黑了。
夏夜有些闷热,司马聃又穿了繁复的礼服,跑了几步去追那些流萤就觉得大汗淋漓难受极了。扯了扯衣襟,又瞧了瞧一旁正专注的捉虫子的小姑娘,司马聃觉得就在这去了内袍似乎有些不妥。年纪虽小,可作为一个自小被教导礼仪行止的皇帝,司马聃有一种这个年纪的小孩不常有的别扭的腼腆。
于是他乘着小姑娘不注意,悄悄转去稍远的一棵大树后面,预备去了内袍凉快舒适些。才将将解开腰间佩戴,就听见小姑娘惊慌失措的叫声,先是喂喂的喊了几声,见没有应答就带了哭腔开始叫司马聃的名字。
小姑娘一直都喂喂的喊他,让司马聃都误以为她根本没记住他的名字。原来她是记得的……
听见她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司马聃顾不得再想其他,匆匆拢起已经解开的腰带。可佩戴是正式的礼服式样,实在繁琐,平日里都是有宫人专门帮他打点,这当下周围一片漆黑,又兼慌了心神,司马聃手忙脚乱系了半天才打成结。
大步跑回去时,小姑娘已经哭得抽搐起来,她蜷在一丛忍冬花旁,瞧着像一只迷路的小动物,可怜极了。
司马聃小心翼翼的出声喊了她一声,她先是一怔,然后一跃而起朝扑到司马聃身旁,死死拽住他的手。
一只手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另一只手却怎么也不肯松开,小姑娘哑着声音说:“阿聃,你不要走,我好害怕,你别走好不好,我不会再推你,不再欺负你了,你别走开……”
司马聃握了握她的手,“我没有走,我一直在呢……”
“你骗人。”小姑娘轻啜着,“我刚刚都找不到你……”
“好,我再也不走开了。”
“那你要一直和我在一起……”
“好。一直在一起。”
“一直一直在一起。”
“好。一直一直在一起。”
……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什么是永远,不知道什么是诺言,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她只知道自己害怕,需要他陪着。他只知道,她害怕,他就要陪着她。即使他连她的名字都还不晓得。
后来,他开始懂得情为何物。
那时,他也知道了,他们永远都不能在一起。
他是司马聃,她是司马道福。
荣耀的姓氏,残忍的姓氏。
他只能将那个儿时的诺言深深的深深的藏到心底。看着她成长,看着她喜怒哀乐,看着她将心付予他人……
司马聃知道,六岁的那年许下的那个誓言,他此生都不敢辜负。不论她是在乎,不在乎,或是早就忘却。
他却始终记得。
他会同她一直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守护着她。
第八十六章 此前种种皆过往
一道圣旨传到王氏府上,好比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各种反应不一。有震惊者,有恼怒者,有疑惑者,有冷眼旁观者,唯一没有反应的,居然是此事的主角,王家九郎献之。
王良在一旁冷眼旁观了半天,始终没在王献之的脸上发现一丝多余的表情。自接完圣旨起,他始终就保持这一脸的漠然状,好似此事同他没多少瓜葛。
旁边一个平日里同王献之颇有来往的郎君忍不住喊了一声:“子敬?”
就见王献之终于动了动眼皮,朝喊他的人瞥去一眼,却并不应答,提步朝后苑而去。
王良嘴角一扯,心想,还当是这王献之真就这么泰山崩于前而不变颜色。却是在最后那一瞥一动间露了情绪。那一瞥分明是带了隐隐羞恼之意,那一动就是滔滔愤怒之情。
羞于司马聃此举对他的侮辱,怒于自己的无力违抗。
他提步而去的方向,是他父亲王羲之的别院位置。
王良面上带着几分戏谑,轻声喊了卓清上来。他倒想看看,这个名满江左的王氏九郎面对此题,会作何解……
“会作何解?”桓伊听了祁连的问话,笑着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他没别的选择,只能妥协。”
祁连疑惑道:“难道王氏就甘心被司马小皇帝这样摆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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