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除了她自己,再无他人。
迹部夜的双脚,被绑成了厚实雪白的石膏,除了深入骨髓的疼痛,连动一下都是不可能事情。
“膝盖以下粉碎性骨折,迹部小姐,您现在不能够随意乱动。”尽职的医生恪守职责地将她的病情如果告知一个不足六岁的小孩,丝毫不顾及她是不是能够听懂是不是能够接受。
“夜以后是不是……不能走路了?”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几个月之后骨头全部长出来之后就能够重新站起来了。”医生继续面无表情地解释道,顺便又左右摆弄了下女孩绑了石膏的腿,在病情记录上匆匆加了几笔。
“那个,爹地妈咪在哪里?”小女孩揉了揉快痛出眼泪的眼睛,已经两天了都没有看到她的父母。
“迹部先生和夫人说小少爷不能没人照顾,过两天就会来接你回家的。”医生在记录上补完了最后一笔,帮小女孩拉上被子,继续赶往下一个病人的病房。
迹部家大小姐不受宠的事情早已不是新闻,他只要保证例行的检查不出问题就可以。
原来,是去照顾哥哥了。
没关系的,夜可以自己来照顾自己的。
没关系的,夜不会因为孤单而想要哭。
没关系的,夜不会给爹地妈咪添麻烦。
夜,一点都不痛,真的,一点都不害怕,一点都不!
小手紧紧攥住了被角,又拉起来遮住了自己的脸,突兀的关节处,被紧握得青白可见。被子里,两行无助的清泪,悄然滑落,沾湿了衣襟,渗透了枕头。
两天后,迹部夜的确被领回了家里,但是几个小时之后,她就被告知了要被送到美国治疗,除了她之外,只有一名年近半百的男管家,她永远忘不了那个男人的脸,因为他比禽兽更加不如。
没有给女孩反对的机会,事实上夜根本就没有见到她的父母,就被带到了飞往纽约的航班上。
从那一天开始,女孩的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本,她虽然不被人关心,却依然是迹部家的大小姐,至少没有公然对她怎么样,所以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虐待这个词,会和她迹部夜扯上任何人和的关系。
在那个漆黑的小房间里,夜品尝到了人生第一次食不果腹的滋味,胃里的食物早在一天前就已经消耗殆尽,胃部痉挛的滋味将她折磨得在地上打滚,腿脚上刺骨的疼痛让她觉得痛不欲生,在那一段时间里,迹部夜明白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也是在那一段时间里,迹部夜开始懂得了痛恨的滋味。
她好恨,为什么她的亲生父母将她视为草芥。
她好恨,为什么明明不是她的错却归到她的身上。
她好恨,为什么同样是迹部家的小孩哥哥能得到万千宠爱自己最被关在一间地下室里。
可是一开始,仅仅是恨而非绝望,她在感到不满的同时仍怀着最后一点希望,希望哪一天,会有人想起来还有夜的存在,希望有一天她远在日本的父母会想起还有一个孩子叫作夜。
那个晚上,那场大雨,那场噩梦,将她最后那点小小的奢望无情地浇灭。
他的管家带着满脸的酒气摇摇晃晃地闯进那件屋子,透着从敞开的大门处射进来的一点光,女孩清楚地看到了那张狰狞的脸。
“呵,迹部家的大小姐?分明就是一个孽种,知道为什么你爹不疼娘不爱吗?因为他们不敢,迹部家……迹部家又怎么样,竟然把静小姐害死了,就是你,你这个小贱人,和你妈一样贱……把静,静小姐……”管家的话已经说不清楚,但是迹部夜勉强从他的话里凑出了一段完整的意思,这个人是伊藤静的熟识,混入迹部家称为管家应该也是被授意或者另一目的,那么虐待自己也是为了给伊藤静报仇了。
想通这一点,迹部夜终于明白了这十天来的待遇是为了什么,可是现在已经不是能够让她考虑,因为那个步履蹒跚的男人已经跌跌撞撞地走到她的床边。
一双粗糙灼热的大手死命地箍住她的脖子,越按越紧,紧得她难以呼吸。
“好,好难受……放,放手啊!”小女孩慌乱地挥动着双手,无意中又拉扯到尚未痊愈的双腿,一瞬间,那揪心连骨的疼痛让她连说话的力量都消散殆尽。
“放开?”管家突然仰天大笑,一不小心又呛了口口水,“咳咳……”为了抚顺那口气,他的手不得不从女孩的脖子上松开,迹部夜趁机赶紧深吸几口气,又本能地往板床的里面挪了挪。
“是迹部哲那个混蛋先对不起静小姐的,所以不管我对他女儿做了什么,都是他自已咎由自取!”说话的同时,男人的手已经开始撕扯小女孩的衣服,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女孩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女孩将脚上的石膏狠狠敲到了床架上,一时间,雪白的碎片纷纷扬扬。迹部夜顺手拿起一块尖利的碎片,朝着男人的脖子刺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
粘稠滚烫的液体从她的手上一滴一滴地淌下,妄想侮辱她的男人终于无力地缓缓倒在地上,看不出她刺了多少下,男人的身上早已经鲜血淋漓。
恐惧,震撼,无助,各种各样的情绪窜上她的心尖,她顾不上身上脚上心口的疼痛,一点一点朝着那个打开的门口爬去。
屋外,大雨磅礴。
女孩却顾不得那么多,每一步的挪动带来的都是揪心的刺痛,慢慢的,呼吸变得微弱起来,她毫不甘心,那个明亮灯光,分明,分明就在不远的前方。
伤痕累累的双手,终于从空中缓缓落下。
记忆的最后,是越来越模糊的雨水,也许,还有最后的泪水。
番外
维瓦尔第《四季》之夏
苍白的环境,刺鼻的药味,小女孩再一次有意识的时候,依然是医院的病床上。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小女孩仿佛就和医院结下了不解之缘。
几天后,迹部家派来了第二位管家,梅,性别女。
而最应该出现的夜的父母,却始终没有见到他们的踪影。
迹部夜心里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还要奢望,明明是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的东西,她也知道放弃的话会轻松很多,可是人心作为人世间最复杂的东西,自然有它的奇妙之处,就像迹部夜,打她懂事以来就知道她的父母看重她还不如家里的佣人ABCDE,却依然拼了命地想多得到一点哪怕是百分之一的注意。
付出和回报的不对等性,是造成一切矛盾的根源。八年后的幸雾夜,给出了这样的结论,只是可惜,八年前的迹部夜,完全不能明白这个道理。
即使在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她最希望的事情,仍然是能够看见,从紧闭的房门那头走进来的人,是她的父母。
医生的诊断很快送到了梅的手里,一个六岁的孩子不懂的那些医学术语,但是“心脏衰竭”这个词,她却还是听得懂的。
再然后,仿佛是永无止境的点滴,吃药,心脏复苏。
不能走,不能站,甚至连坐起来都要承受疼痛的煎熬,女孩每天能够看到的风景,只有苍白的天花板,以及从窗户隐隐透进来的金色的光芒。
心脏衰竭这种病,可轻可重,可是无论轻重,很少有完全治愈的可能,而最严重的情况,就是不得不进行心脏移植,法律规定,从任何一个尚未被判定死亡的人身上取下心脏是犯罪,而一个已经脑死亡但是心脏仍在跳动的几率已经微茫,而这样的机会被她碰到而对方的亲人又愿意献出心脏的可能就更加微乎其微了。
已经完全放弃希望的夜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这既是万分之一的机会真的就撞到了她的头上,可是,为什么出现在冰冷的陈尸间中恩人的脸,会是幸雾光呢?
在她被送进手术室之前,他还笑着和自己说,没关系的,小夜,等你回来我再教你帕格尼尼的下一首随想曲。
在她开刀之前,她还在想如果能像之前那几次一样幸运没有死的话,一定要把莫扎特的圆舞曲练得比小光还熟。
为什么,要跟她开这么天大的一个“玩笑”,什么叫做小光永远不会醒过来来?什么叫做小光的心脏在她的胸口跳动?什么叫做会把她当成亲妹妹看待?什么叫做幸亏即使有了小光的心脏否则这次她就活不下来了?
他们都在说什么?为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小光,真的回不来了吗?
那个手把手教她拉琴,那个用亲切的口吻叫她“夜”的,那个唯一一个让她感受到家的少年,幸雾光,真的,永远都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了吗?
悲伤,让人瞬息成长。
可是,让一个懵懂的女孩一夜长大,苍天,又是何等的残酷!
第一次,小女孩抹掉了尚未干透的眼泪,告诉自己,从今往后,她再也不要为了谁而哭泣;第一次,她清楚地认识到,她的世界,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第一次,她凭着自己的意识,明确地告诉所有人,既然是她延续了光的生命,她要延续的,就不仅仅只是她的心跳。
从今往后,她的名字,叫做幸雾夜。
从今往后,她只是幸雾家的小孩,她的亲人,只有给了她生命的小光,以及她的哥哥,空。
从今以后,抛弃了夜的迹部家,再也不会有一个叫做迹部夜的小女孩。
再也,不会!
人们常用斗转星移,岁月如梭来形容时间的飞逝,虽然这样的形容有些沉重,但用来形容五年后的小女孩,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五年后的幸雾夜,已然开始在小提琴的舞台上崭露头角。
“Night,你在日本的父亲是叫迹部哲没错吧。”坐在沙发上的少年悠闲地翻过一页报纸,点了点某篇报道附带的照片,“他又和某位大明星扯上关系了。”
女孩漠不关心地扫过一眼,架在脖子上的小提琴稍稍挪动了个位置,“不知道,五年前见的最后一面,早就忘记他长什么样了。”
谣言也好,绯闻也罢,如今的她早已没有兴趣去关心迹部家的闲事。
“真的?”空少年略带深意地反问一句,得到的答案却只是一连串的小提琴调校试音旋律。
“人的眼睛为什么要长在前面?”
“因为人类的本性是向前看。”
十分钟之后,女孩用一段有些突兀的自问自答给出了答案。
“莎士比亚说,‘世界是一个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一些演员,他们都有下场的时候,也都有上场的时候。一个人的一生中扮演着好几个角色。’没有人会去为了上一个角色的失败而去拒绝下一个角色的成功。”而想要完美地融入下一个角色唯一的途径,便是彻底忘了上一个角色,“现在的我,只有能力当好幸雾夜,其他的,我无暇也无心去牵扯什么。”
幸雾空的额头上多了几滴冷汗,要说到这个世界上最让他挂心的人,以前的话就是他的胞弟幸雾光,自从光逝世之后,就非这个新认的小妹,幸雾夜莫属了。
可是连他都没有办法预料到,原本那么天真无邪的女孩子,现在竟然变成现在宠辱不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不是说这样子不好,但是一个十一岁的普通女孩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么。
“Stanford的入学通知昨天寄过来了。”在空少年尚未从他的深思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女孩波澜不惊地继续扔出一枚重磅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