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系统解剖实习课安排在人体运动系统的两节概述之后。
严浩和沈子寒都觉得解剖学起来太费劲,一块骨头上也能有那么多的记忆点。何况人体有206块骨头。遇到复杂的像颅骨——那些个蝶窦、筛窦、上颌窦之类的脑壳里的空洞就够让他们操心的了。其实看书一点没用,书上的图都是平面的,颜色全是黑白的,越看越揪心。
看来没标本还真不行!
老师的讲课,也没多大发挥余地,基本上是照本宣科。那个兰教授讲完了绪论部分后,就再也不见了他的人影。传言说他是博导,给本科生上课只是象征性的。
不管从哪种角度出发,严浩都期待着快点进入到那个神秘之地。
医科大学的解剖教研室位于基础医学部大楼的底层。
这是一幢七层的大楼,八十年代中期它就已经存在了。外墙还是用的普通涂料,窗户也是木框结构。
进了大楼是一个狭小的门厅,左右还各有两道推拉的铁栅栏门。左边一道是解剖教室、实验室和标本制作间所在地;右边一道通往老师的办公室。
进了左边的门,有一道高高的门槛,跨进去,就是一条长长的走廓。
走廊一侧是四个顺序排开的大教室,大教室里都是那种长的木制条桌,每个教室有六条。条桌下面是大大的抽屉,里面多数放的就是各种骨骼标本。有头骨、股骨、肋骨,胫骨、桡骨等。但显然不是来自同一具尸体,新旧程度也不同。很多骨骼因为年代久远,都有破损,露出里面布满小孔的骨松质。教室前面有演示用的黑板,四周是各类挂图。
在走廊另一侧也有三个大房间,它们是标本室。每个房间的四周都有一些玻璃瓶罐,里面用福尔马林浸泡着人体的各种器官。从大脑组织到未成形的胎儿,应有尽有。在每个标本室的中间,会有三张解剖台,制作好的尸体标本就放在台上。这些呈酱褐色的标本组织有的已经被一连好几届学生翻看,变得破破烂烂和面容模糊。有很多女生在第一次看过标本,回去后两三天都吃不下饭甚至呕吐不止。
但它们必竟是人的标本,所以,无论何时你看到它们,都会有一种威摄力。而在这些标本间的地板下,会有若干个尸池,浸泡着那些正在固定和待用的尸体。与对面的解剖教室不同在于,这里的福尔马林气味要浓烈得多。
再往走廊里面走,挨着标本实验室的那一侧,就是标本制作间。这里不允许学生进入,只有解剖技师才会在这里制作与处理尸体标本。
走廊的尽头还有一道门,那里通往一个独院,一些废弃不用的尸体和处理完毕的废弃物都会在这个小院里集中焚烧,销毁。据进去过的人说,那里面才是最狰狞最可怕的,无数尸体都已变成焦炭或变形。而因为小院的大门紧闭,一切都只是学生中的传说而已。
严浩至今记得,他们第一次穿上崭新的白大褂,戴着状若大厨的圆顶帽子时的那股兴奋劲儿。
沈子寒是穿戴整齐后,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摆了十几个POSE,自我陶醉了足有二十分钟,方才恋恋不舍地放过急着要方便的外星仔。而就连严浩这样对医学兴趣索然的人,也在套上这身行头后,变得斯文庄重起来。
待到廖广志把衣服穿好后,他们终于逮着了发泄莫名兴奋的对象。只因为广志他长得实在太那个了——本来人就黑,再配上雪白的大褂儿,怎么看怎么像菜市场肉摊子后边杀猪的。
严浩和沈子寒就故意晃荡到廖广志跟前。严浩拿捏着四川话问:“老板,你这肉是怎么个卖法儿啊?”沈子寒顺手狠掐一把广志的屁股,用倍儿溜的东北话儿接着:“哟,这五花肉不错,四块五如何啊?”
广志人老实,开始愣着神,听了半天才发现这两小子是嘲弄笑话他呢。抄起墙角的扫帚就一通横扫,406宿舍里顿时象炸了锅一般的热闹。
上第一节解剖实习课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待严浩他们一行四人到了基础医学部门口时,已经站了老多人。放眼望去白花花一片,甚是壮观。这人声鼎沸的景象和透亮的阳光多少令严浩感到有点失望。就算这里有鬼,也该被他们这大队人马吓得不敢吱声了。
随着人流要跨过那道门槛时,严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扑面而来的是阴冷的潮气和福尔马林刺鼻的气味儿。门槛里面的走廊即使在这样的白天,也还亮着灯。走廊两侧悬挂着“禁止高声喧哗”、“保持清洁卫生”之类的白底红字大标语,显得分外刺眼。这种特殊的气味儿和气氛让刚在外面还打打闹闹的新生们安静了不少。连沈子寒也是埋头走路,不吭不唧了。
走廊左侧一溜从一号到四号的解剖教室尽数敞着门,严浩与沈子寒都分在了四号,也就是最里面的一间解剖教室。那间教室的正对面就是标本制作间。
医科大学里,上理论课的都是教授、讲师。上实验课的都是实验师、实验员和低年资的助教。四个教室,也就安排了四个老师同时授课。每个教室分配了不到三十个学生。
给严浩与沈子寒他们上课的正是高级技师郑大志。他踱着方步,用居高临下的眼光审视着这些初来乍到的娃娃。对郑老师而言,课上要讲授的内容他已了然于心。虽不说已修炼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但心到口到一气呵成的功夫是勿庸置疑的。所谓的提前备课集体备课,只是应付学校组织的教学评估与检查而已。
近些年,每次看着这些大一新生年青而又朝气的脸庞,郑大志都会从心里涌出一股伤感。学校就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年一年地给不同时代的人上着同样的课,郑大志老师觉得自己老的格外快。
解剖实习课重在实践,理论上的东西讲得不多。郑大志老师在清点完人数后就关上门准备上课了。这节课的内容是结合标本辨认学习人体骨骼的结构与特征。除了在他身边放了一具用铁丝串起来的完整骨架外,在每个桌子上都摆放好了这节课需要学习的骨骼标本。它们零乱地堆积在一起,像一座座小山丘,在阳光下散发着冰冷的青灰色光泽。
沈子寒好奇地用一根指头碰了碰了一根粗长的颜色发黄的股骨,低声对严浩说:“这可都是真家伙啊!和我们身上一个样!”严浩白了他一眼,说:“废话!没准儿是你老祖宗的。”
郑大志清了清嗓,咳嗽了一声,那二位算是老实了下来。
二十分钟的理论指导很快结束了。郑大志让学生们根据教科书与挂图,仔细辨认标本,并强调标本的辨认也是要考核的,成绩会计入总分。
严浩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条桌,对面是沈子寒,右手边挨着班里刚推选出的学习委员任雪菲。大学第一个学期的班干部基本上都由辅导员指定——那姑娘凭高考总分全系第一的成绩当之无愧地得到了这个职务。
因为人长得还算靓,任雪菲已经被不少男生的眼球划进了未来的势力范围。她和严浩都是四川人,开学第一天她就开始帮着辅导员进行学籍注册之类的工作了,所以严浩第一个认识的同学也就是她。得知任雪菲和自己是老乡后,严浩有事儿没事儿都爱和她搭讪两句。
看她此刻正神色自若地拿着一个人的颅骨仔细研究,严浩颇有兴趣地问:“你不怕?我觉得呆这里面不太舒服啊!”
任雪菲并没有扭过头,盯着标本用四川口音答应严浩:“怕个么事嘛?”
沈子寒见严浩和任雪菲套瓷儿,插科打诨又添油加醋地说:“浩子在寝室里最怕的就是耗子,他见了死人还不全身抽筋啊。”
任雪菲卟哧一声笑起来,说:“亏你还是个男娃子!”
见沈子寒故意抵毁自己的名誉,又遭到了任雪菲的抢白,严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只得顺嘴反击了一句:“谁说我怕,我可是有名的严大胆儿。”
没想任雪菲听了他这句话,竟扭过头带着挑战式的微笑说:“你敢去碰那边的尸体吗?”严浩知道任雪菲所说的“那边”就是走廊右侧的标本制作间与标本实验室。他热血往脑子上一涌,挺挺脖子说:“怎么不敢?!小意思嘛!”
沈子寒这边嗷嗷叫着,煽风点火地说一会儿那你就演练演练,不碰不是男人。
严浩哼了一声,摆出大丈夫从容就义的姿态:“要得嘛,下课了等着!我要碰了,大傻你可得请吃回锅肉”
他一直没有离开过这里。
已经多少年了,他还一直在等待。
无声地、坚忍地,有时也扼腕叹息,这叹息声便会和阴晦的光线一起在这长长的走廊里回荡。
只有在无人的夜里,他才可以大胆地凝望这个物质的世界,这个他曾经厌倦了的世界。他原本可以更快地离开这样的是非之地,但他只有一次机会可以把这件没有做完的事情做下去。
只有一次。机会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
可以,甚至是必须——采取一些措施的时候了。
绝望天天如同虫子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而如果没有心痛,他又何必如此眷恋。
他唯一拥有的,只是一颗心。
他轻轻地叹息,和风一样微弱的叹息迅速地在阳光中融化了。
下课了,学生们纷纷作鸟兽散。谁也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多呆上一分钟。
解剖教室很快重新变得安宁下来,无数骨骼标本仍然乱七八糟地丢在桌上。
夕阳如血。一点点的阳光正逐渐地从解剖教室中退出去。最后,只有三个拖长的人影留在了教室。
严浩。沈子寒。还有任雪菲。他们装着还有若干标本没看,故意留下来磨叽着不走。
碰巧基础医学部在今天下午召开教职工大会,那几个老师最后竟也都不在。只留下一个胖胖的女实验员最后清场。她侧身探头向严浩他们所在的教室里望了望,对他们说:“快点看,最后走的把大门锁好。”然后唯有的一点杂沓的脚步声也远去了。
不知为什么,严浩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讲台边的那幅骨架神情冷漠。两个空洞幽深的眼眶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邪恶与戾气。
沈子寒拍拍严浩肩膀:“兄弟,该是你做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时候了。”
严浩拔拉开沈子寒的手,抬脚往外走,那两位跟着。此时,谁也没有说话。
严浩一直走到靠近走廊大门的标本实验室,但门是锁着的。他又折返过来往回走,二号和三号标本实验室的门也都锁了。
严浩反而紧张了起来。
紧张首先缘于沈子寒根本没有停下他的脚步。从做出这个有些荒唐的承诺后,严浩心里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对这东北傻大个子的咒骂,要不是任雪菲在场,他非把他给千刀万剐了。
一直没开腔的任雪菲突然说:“行了……别看了,那里不让进,没见写着吗?”
顺着任雪菲的手指,他们都看见了走廊最里面的标本制作间门上挂着“工作重地;闲人免进”的警示牌。
沈子寒就站在标本制作间门口。突然扭头朝严浩与任雪菲坏笑着,又向标本制作间大门扬了扬拇指。严浩知道,这个陷井他已经没有不跳的侥幸了。
紧张归紧张。严浩的脚步就根本没有停滞过。现在这种关健时刻,前面有刀山火海也得上啊。
可惜问题的关健是,严浩不知道前面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
刚挨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