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亮也觉有些奇怪,正要细问,却见江慈连打几个喷嚏,又见她穿得有些单薄,忙道:“你快进屋歇着,我去看看相爷。”
他急匆匆赶到慎园,却被挡了驾。守卫的长风卫说裴相重伤静养,任何人都不见,只得闷闷而归。
崔亮知江慈的一拳不可能将裴琰击成重伤,第二日细细打听,才知裴琰曾与武林中人交过手,似是受了些伤,当时便吐了血,所以江慈‘行刺’于他,才让他伤势加重,卧床不起。
崔亮不知江慈昨夜为何与裴琰激斗起来,但这些时日也看出二人有些不对劲,细问江慈,她却支支吾吾。崔亮觉她似是有些心事,不免有些担忧,晚间在园外偶遇安澄,听他言道裴相‘遇刺’,皇上震怒,只怕要将江姑娘治罪,心中更是忧虑。
这日下起了蒙蒙细雨,秋风凛冽。崔亮正准备去方书处应卯,安澄匆匆进来,道裴相请崔公子过去。崔亮忙随他过到慎园,步入正阁,裴琰正围着轻裘,躺于摇椅中,面色有些许苍白,见他进来,微笑道:“子明快请坐!”
“相爷好得倒快,可让我担了几日的心。”崔亮细心看了裴琰几眼,见他除却面色苍白一些,也无其他症状,放下心来。
裴琰笑道:“我底子好,虽说当时伤得重,调养了这几日,好很多了。”
崔亮想起江慈,忙道:“相爷,小慈她―――”
裴琰摆了摆手,微微皱眉:“我正为这事头疼,我本想把她击伤我的事瞒下来,不知谁捅了出去,竟让圣上得知,只怕―――”
“我问过小慈,她似不是有心伤了相爷的,再说,以她的功力,也伤不到相爷,相爷的伤,还是与武林中人比斗所致,怪不到小慈的。”
“子明说得极是,但外间只道她是我的下人,却击伤了主子,若是不加以惩治,相府威严何存。我身为朝廷重臣,她攻击于我,便是攻击朝廷,若不加以治罪,只怕也不好堵众人之口。”
崔亮默然良久,轻声道:“那有没有办法救她?”
裴琰思忖片刻,道:“我只能尽力替她遮掩了,只望圣上不追究此事才好。”
“我代小慈拜谢相爷!”崔亮起身长揖道。
裴琰忙将他扶起,轻咳数声,手抚胸口道:“子明切莫如此多礼,这区区小事,何足拜谢,我正有件事情,要请子明帮忙。”
二九、各怀鬼胎
一缕清冽的芳香自铜兽嘴中袅袅而出,沁人心脾。裴琰躺回摇椅上,眼睛半眯,看着默然不语的崔亮。
崔亮低头盯着脚下的锦毡,长久地沉默,室内仅闻裴琰偶尔的低咳声。
窗外,雨声渐大,秋风吹动未关紧的窗户,嗒嗒作响。裴琰又是一阵低咳,见室内并无侍女,崔亮站起身,走到窗边,慢慢将窗户关紧,呆立片刻,坐回原处。
裴琰笑了笑,道:“我也知道这事有极大的风险,但这世上,只有子明一人才能看懂那图。虽说方书处规定,文吏进密室查档的时间不得超过半炷香,但这点时间对子明来说,记住部分图形应该不是问题。我会让程大人将子明提为文吏,只要日积月累,进去的次数多了,自然就可以将整张图原样绘出来。”
崔亮叹了口气:“原来太师祖当年所刻的这幅石雕《天下堪舆图》,竟是在方书处的密室中。唉,他老人家为了这幅图而丢掉了性命,实是―――”
裴琰微笑道:“鱼大师当年走遍华朝万里河山,绘出天下地形地貌,勘出各地金银铜矿,实是造福苍生的壮举。只可惜他刻完图后便被弘帝赐了鸠酒,你师祖又假死逃遁,以致这幅图再也无人能识。若不是当日我在街上偶遇子明,与你倾心交谈,倒真不知鱼大师尚有传人在世。
崔亮面有犹豫之色:“图我是识得,要记住图样将它绘出来,并找出各矿藏地的具体位置,也不是问题。但半炷香的功夫也太短了些,只够记住很小的一部分,又不能有丝毫的差错,看来颇费时日。”
裴琰盯着他,缓缓道:“只要子明肯帮这个忙,一年半载,我也等得。”
窗外雨声更急,崔亮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终咬了咬牙,点头道:“好,相爷待我实是恩重,我便以此报相爷一片诚意。但我有一个条件。”
裴琰面上露出欣悦之色,从躺椅上坐起:“子明请说。”
“我将图原样绘出并找出各矿藏地具体位置以后,也不想入朝为官,相爷以后的事情,我也不想再参与其中。届时还望相爷放小慈和我一起离去,任我们游历天下。”崔亮抬头望着裴琰,面上神情极为严肃。
裴琰愣了一瞬,转而哈哈大笑:“好,这是自然。子明对江姑娘一片情意,着实令人感动。我们就一言为定,只要这件事办完,我还要替子明和江姑娘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再送二位离开京城。”
崔亮慢慢伸出右手:“相爷,我们就击掌为约,还望相爷届时不要反悔。”
裴琰忙站起来:“绝不反悔。”伸出右掌,二人击掌为誓,互视而笑。
崔亮有些激动,上前一步,正待说话,脚踢上凳脚,踉跄着向前一扑,裴琰疾伸右手将他扶住,崔亮双手撑住裴琰右臂站稳身形,裴琰笑道:“子明可不要太激动了。”
崔亮面上一红,忙后退两步,作揖道:“相爷,小慈之事还望您多加遮掩。”
“子明放心,江姑娘天真可爱,我也舍不得将她治罪的,只是这段时间,可得委屈她在西园呆着,子明安心去方书处当差便是。”裴琰微笑道。
“多谢相爷,我还得去方书处应卯,先告退。”
“子明请便。”
望着崔亮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裴琰端起天青碧茶盏,慢慢抿着,又望向窗外白蒙蒙的天空,双眼微微眯起,良久,猛然仰头将盏中清茶一饮而尽。
从慎园至西园要经过荷塘与一片枫树林,裴琰也不撑伞,在细雨中慢慢走着,雨丝洒在狐裘之上,他也浑然不觉,又负手立于荷塘边,看着那一池枯荷,良久才转身步向西园。
江慈见崔亮离去,将厨房收拾干净,趴在廊下的竹椅上,双手撑住面颊,望着蒙蒙细雨发呆。裴琰进来,她抬眼望了一下,又呆望着廊下被雨丝沁湿的青石台阶。
裴琰搬过把竹椅,在她身边坐下,侧头看了看她微微噘起的嘴唇,微笑道:“你打伤了我,怎么见了我,也不表示一下歉意?”
江慈早已将那夜之事想了又想,闻言撇了撇嘴:“你少和我来这一套,伤没伤到你,你自己心中有数。”她转过头望着裴琰:“相爷,你一定是在玩什么阴谋诡计,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要对付的是谁?为什么要利用我?”
裴琰微笑道:“我可不是利用你,你确是伤到了我。”说着手抚胸口,轻咳数声。
江慈见他这番模样,想象他以丞相之尊,在人前手抚胸口,人后却精神抖擞,只觉他虚伪好笑至极,不由指着裴琰大笑。
她伏在椅背之上,椅脚本有些不正,这一笑得前仰后合,竹椅向旁一歪,倒在地上,头正好重重磕上廊下的石柱,‘唉呀’一声叫了出来
裴琰也不扶她,啧啧摇头:“报应了吧,不知好歹的丫头!”
江慈爬起,摸了摸额头,觉似肿起一块,忙跑到屋中,拿了跌打草药涂上额头,用力搓揉。裴琰进来看见,摇了摇头:“说你笨就是笨,你越揉得重,明天就会越痛,得轻轻揉才是。”
江慈白了他一眼,手中动作却轻了几分,裴琰静默地看着她,忽道:“你是不是很想离开我相府?”
江慈嘟囔道:“废话。你这相府,除了崔大哥,没一个好人,真要在你这呆久了,只怕我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裴琰笑了笑:“倒也是,我以前养过一只西兹猫,它也时刻跟着我,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就死了。”
江慈听他说起猫,想起了那只没脸猫,动作顿住,素烟姐姐,有没有传了口信给三郎呢?
裴琰慢慢走过来,倒了些跌打草药放于手心,将右手覆上江慈的额头。江慈惊醒,欲待后退,却被裴琰左手用力按住,耳边听得他道:“你安心在这里呆上一年半载,我自会放你走,还会风风光光地放你离开。只要你不出这西园,这条小命便保得住的。”
江慈觉裴琰有些异样,急欲挣脱他的钳制,头猛然后仰,裴琰手上的草药便都抹在了她的眼中,她‘啊’地叫了一声,眼睛火辣辣地疼痛,眼泪夺眶而出。
她眼前一片朦胧,不能视物,正待摸索着跑去厨房打水洗脸,刚踉跄着行出两步,已被裴琰大力抱起。
裴琰将她抱至厨房,用瓜瓢从水缸中舀出一瓢水,江慈摸索着将眼睛洗净,慢慢可以视物,却仍感疼痛,拼命眨着眼睛。裴琰看着她满面是水,双眼通红,睫毛一上一下抖动,滑稽至极,不由哈哈大笑。
江慈怒火中烧,只觉这人竟是自己天生的克星,自遇到他后诸事不顺,恨上心头,恶向胆边,抓起案上瓜瓢大力向裴琰泼去。
灯昏月上,崔亮才回到西园。甫进园门,便听到江慈在厨房内欢快地哼着小曲,走到厨房门口,笑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江慈揭开锅盖,向崔亮招了招手,崔亮走过去一看,微微皱了皱眉:“这倒是新鲜菜式,没见过将大闸蟹用水煮着吃的。”
江慈哈哈一笑:“我今天偏要做水煮大闸蟹!”她想起裴琰被自己淋得满头是水的样子,更是笑得打跌。
崔亮不知她为何这般得意,摇了摇头:“你上次不是吃大闸蟹吃出毛病了吗?怎么还弄这道菜?”
“我不吃,崔大哥,你吃。你帮我把这锅大闸蟹,统统吃光!”
崔亮装出一副恐惧的样子,连连摇头,二人相视大笑。
裴相伤势,养了数日才见好转,这日已是十月二十五,裴相纳妾之日。
虽只是纳妾,却也是名震华朝的左相首次正式收纳侧室,又正在裴相声势煊赫之时,朝中官员便争相前来祝贺,不料却皆被婉拒在府外。相府大管家言道,裴相伤势虽有所好转,却仍不宜过度劳累,又只是纳妾,便不宴请同僚,只是府内请了戏班子,小小的庆贺一下。
裴琰不欲张扬,但到了黄昏时分,庄王、静王与陶相竟一同登门,他听禀忙迎了出来。
庄王见裴琰面色有些苍白,大笑道:“少君,你这伤可来得不是时候,今夜可得委屈一下如夫人了。”
裴琰苦笑一声,陶相凑过来笑道:“听说少君是被府中一名丫头击伤的,是不是中了美人计啊?”
裴琰只笑不答,将三人迎入东花厅。这三位一来,自然便得热闹一番,大管家裴阳吩咐下去,便在东花厅正式摆下宴席,将原本搭在后园的戏台移到正园。漱云又着上云冠锦彩喜衣,出来向庄王等人行礼答谢,戏台上则锣鼓笙箫,素烟亲自上台,相府内一片喜气洋洋,着实热闹。
江慈在西园听到丝竹之音不断传来,又听崔亮说裴琰今日纳妾,请了揽月楼的戏班子过来唱戏,坐立不安,恨不得插翅飞到正园与素烟见上一面才好。可知裴琰已下严令,自己不得离开西园,更别说去正园见到素烟,恨得牙根痒痒,却也无可奈何。
她呆呆坐于院中,想着心事,崔亮步了过来,坐于她身边,细看她的神色,微笑道:“是不是想去看戏?”
江慈点了点头。
她忽然灵机一动,仰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