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皇帝站起身来,长久凝望着地形图,声音沉肃:“好,朕就将前线的十六万人马统统交给你,再调云骑营给你。粮草由董学士亲自负责,朕再派一名监军入你军中,你的军情,表面上做一套由内阁递上,真实情况,均由此监军秘密送达朕的手中。”
裴琰伏地叩道:“皇上圣明,臣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皇帝俯身将他拉起,轻拍着他的手,良久方道:“少君,朕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朕失望。”他顿了顿道:“你叔父前几日回了京,朕已下旨,复了他的震北侯,入内阁参政,你母亲,朕会另有恩旨。裴氏一门自开朝以来便是满门忠烈,朕会命人建祠立传,以为世人旌表。”
裴琰忙行礼谢恩,皇帝道:“你既心中有数,估计要筹备几日?”
“臣得和董学士商议一下运粮的事情,还得将云骑营作一些安排,需得四五日。”
“嗯,朕已让钦天监择过日子,这个月初八,你带上云骑营,离京吧。”
裴琰再下跪叩道:“臣遵旨。”
裴琰打马回了相府,直奔西园。他推门而入,崔亮正在图上作着标记,也不抬头,笑道:“相爷快来看。”
裴琰走到长案前,细细看着地形图,良久方望向崔亮,二人相视一笑,裴琰道:“辛苦子明了。”
“相爷客气。”
裴琰再看向地形图,笑道:“不愧是鱼大师的杰作,比皇上那幅要详尽多了。”
崔亮叹道:“时间不够,我只来得及绘出潇水河以北的,潇水河以南的还得花上几个月时间才行。”
“现在重点是对抗桓军和薄云山,够用了,以后再慢慢绘便是。”
崔亮有些迟疑,取过一边数本抄录的军情折子,裴琰接过细看,道:“这些你都传给我看过了,有什么不对吗?”
崔亮斟酌了一会,方缓缓道:“相爷,桓军之中,必有熟悉我华朝地形,且善于工器之人。”
“嗯,看军情我也想到了,这个人定是宇文景伦的左膀右臂,咱们得想办法把这个人找出来,除掉才行。”
崔亮却低着头,不再说话。
裴琰眼中神光一闪,微笑道:“子明,眼下形势危急,你得帮我一把。”
见崔亮不答,裴琰正容道:“子明,你比谁都清楚,无论是薄军或是桓军攻来,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桓军烧杀掳掠,薄贼也向来对手下的屠城行为睁只眼闭只眼,还请子明看在华朝百姓的面上,入军中助我一臂之力。”说完长身一揖。
崔亮忙上前还礼:“相爷折杀崔亮。”
裴琰搭住崔亮的双手,满面恳切之色:“子明,如今正值国家危机存亡之际,裴琰身负皇恩重托,心系社稷安危,子明有经天纬地之才,还请助我一臂之力。”
崔亮迟疑良久,似是下定决心,抬头直视裴琰:“好,相爷,我就入长风骑,陪相爷与他们打这一仗。”
裴琰大喜:“有子明助我,定能赢这场生死之战,裴琰幸甚!”
崔亮心中苦笑,又想起一事:“对了,相爷,小慈呢?”
裴琰淡淡笑道:“我赶着进宫见皇上,快马入京的,她在后面坐马车,不是今晚便是明日会到。”
见裴琰出园,安澄笑着过来。裴琰笑骂道:“你倒心情好,见着老相好了?”
安澄嘻然:“属下可没有老相好,倒是相爷料事如神,有人物归原主了。”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件狐裘。
裴琰呵呵一笑:“三郎让人送过来的?”
“是,说是谢谢相爷一片关怀之意,他身子已大好了,天气也暖和起来,用不着这件狐裘,送还给相爷。
裴琰伸手取过狐裘:“你让裴阳去禀告夫人,说我晚些再过去给她请安。”
他将狐裘搭在臂上,一路回到慎园,漱云早带着一群侍女在门口相迎。裴琰淡淡看了她一眼,直奔内室。漱云不敢进去,半晌方听到他唤,忙进屋盈盈行了一礼:“相爷。”
她上前轻柔地替裴琰除下蟒袍,换上便服,手指滑过裴琰的胸膛,裴琰一笑,右臂揽上她的腰间,漱云瞬间全身无力,依上他胸前。
裴琰低声笑道:“可有想我?”
漱云脸红过耳,半晌方点了点头。裴琰微笑道:“我不在府中,母亲又不管事,辛苦你了。”
漱云忙道:“这是漱云应尽的本份。”又低声道:“叔老爷是二十八日进的京,听说皇上在城东另赐了宅子,他也未来相府。夫人这几个月,除了为皇上祝寿进了一趟宫中,也就前日去了一趟护国寺。”
裴琰轻“嗯”一声,放开漱云,忽道:“我记得今日是你生日。”
漱云笑道:“相爷记错了,漱云是五月―――”看到裴琰锋利的目光,她收住话语,低头轻声道:“是。”
裴琰微微一笑:“咱们也有半年未见,不如今夜我带你去城外游湖赏月吧。”
漱云盈盈笑道:“一切听从相爷安排。”
京城西门外的景山下,有一“永安湖”,峰奇石秀,湖面如镜,岸边遍植垂柳,微风轻拂,令人心旷神怡。
永安湖风景优美,白日山色空蒙,青黛含翠,到了夜间,湖中小岛上“宝璃塔”的铜铃会在夜风中发出宛转清越的铃音,衬着满湖月色,宛如人间仙境。
以往每逢夜间,京城的文人墨客、才子佳人们便会出城来“永安湖”游玩。近来由于京城实行宵禁,出城游玩之人夜间不得入城,湖面上的画舫便稀少了许多。
这日天尚未全黑,一行宝马香车浩浩荡荡地出了京城西门,有那好事的百姓打听,方知今日是裴相如夫人芳诞,裴相与如夫人分开日久,甫回京城,便带她去游湖贺寿。
于是,京城百姓便有了两种说法。一种自是裴相与如夫人伉俪情深,恩爱非常,久别胜新婚。另一种,则说裴相大战之前从容不迫,谈笑之间运筹帷幄,不愧为睥睨天下、纵横四海的“剑鼎侯”。
裴琰着一袭飘逸舒雅的天青色丝袍,腰系玲珑玉佩,足踏黑色缎面靴,俊面含笑,温柔的目光不时凝在漱云身上,在围观百姓的艳羡声中登上画舫。随从们跟上,画舫驶动,向湖心悠悠而去。
船到湖中,漱云依在雕栏画窗前,看着闭目养神的裴琰,暗叹一声,又转头望向窗外。
裴琰淡然道:“把帷帘放下来吧。”
漱云轻应一声,将门窗关上,帷帘悉数放下。
舟行碧波,不多时便靠近湖心小岛。漱云拉开帷帘,推开窗,转头笑道:“相爷,今夜风大,铜铃声听得很清楚呢。”一阵湖风吹来,她手中的帕子随风吹舞,落于岛边的垂柳之上。
漱云“啊”了一声,随从们忙将船靠岸,自有人上去将丝帕取回。
丝竹声中,画舫继续在湖中缓缓前行
舫内,却只剩下了漱云,默然而坐。
夜色深深,裴琰立于湖心小岛上的“宝璃塔”下,负手望着湖心幽幽波光,又转头望向七层高塔。
暮春的夜风,带着浓郁的草香,吹过高塔。塔角的铜铃在风中“珰珰”而响,裴琰静静地听着,微微一笑,举步踏入塔内。
塔内静谧幽暗,裴琰沿木梯而上,脚步声轻不可闻。
“宝璃塔”的木梯每上一层便正对着这一层的观窗,空蒙的星光自窗外透入,洒在塔内,裴琰踏着这星光,拾层而上。
上到第五层,他的脚步渐渐放缓,塔外的星光将一道纤细的身影投在塔内。裴琰双眸微眯,脚步稍稍放重,慢慢走近坐于观窗上的江慈。
夜风吹响铜铃,也卷起江慈的长裙,她肩头披着一件绯色披风,侧身坐于观窗的木台上,宛如一朵盛开的芙蓉。
似是听到脚步声响,她身子微微一震。
裴琰缓步走近,目光凝在她秀美的侧面,余光却见她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他的脚步停住,再等片刻,江慈终慢慢转过头来。
塔外的夜空,繁星点点。她的剪水双眸也如身后天幕中的寒星,裴琰呼吸有一瞬的停滞,旋即微笑道:“下来吧,坐那上面很危险。”
江慈又转过头去,沉默片刻,低声道:“三爷在顶层等相爷。”
她话语中,“三爷”说得极轻,“相爷”又说得极淡。裴琰愣了一下,双眼微眯,抬头望向上层,淡淡道:“你在这里等我。”
江慈却猛然跳下木台,裴琰本能下伸手扶了扶,触动她左肩痛处,江慈疼得呼出声来。
裴琰面色微变,右手探出,扯下她的披风。江慈疾退后几步,裴琰身形微闪,便将她堵于塔内一角,伸手摸了摸她的左肩。
江慈左肩尚绑着固骨及敷药用的小木板,裴琰一摸便知,冷声道:“怎么回事?”
七五、棋逢对手
江慈不语,也不看向裴琰,轻轻推开他的手,又慢慢走过去将地上的披风拾起。
裴琰转身抢过,替她披上,低头看着她有些憔悴消瘦的面容,以及眉梢眼角的那份淡漠,迟疑片刻,轻声道:“你在这等我。”
江慈却退后数步,站于向上的梯口处,微微一笑:“相爷,三爷说,您要见他,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夜风忽盛,檐外的铜铃叮珰而响。裴琰望着梯口处的江慈,呵呵一笑:“既是如此,你就问吧。”
江慈直视着他,目光灼人:“相爷,您,是何时知道三爷真实身份的?”
裴琰双手负于身后,走至观窗下,望着窗外满天星光,淡然道:“洪州城你被杀手刺杀,我命人去查是谁买凶杀人,结果查出来是姚定邦,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再细想了以前的事情,才猜出来的。”
江慈双唇微颤:“您既猜出来了,为何后来还要假装相信我的谎言,杀了姚定邦?”
裴琰一笑:“我杀他,自有我的理由,你无需知道。”
江慈盯着他淡然而笑的侧面,呼吸渐重,右手攥紧披风,终缓缓开口:“相爷,那、那你为了……救我而受的伤呢?”
裴琰转过头,与她默然对望,良久,微笑道:“我不伤,有些事情便不好办。”
见江慈面上血色渐退,裴琰冷声道:“你既问了我这些,我也来问你一句,你为何要帮三郎,欺骗于我?”
江慈沉默不答,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又将身一侧,低声道:“相爷请。”
裴琰凌厉的眼神在她身上停了片刻,轻哼一声,右袖轻拂,自江慈身边缓步而上,提步间不急不缓,意态悠闲。江慈默默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踏上第六层,又转向第七层。
塔内极静,江慈聆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感受着身前之人散发的一丝温热。四周,幽静的黑暗与淡蒙的光影交替,让她如踩在云端,悠悠荡荡中有着无尽的怅然。
裴琰眉目却愈发舒展,笑容也无比温雅,终停步在第七层的梯口处,笑道:“三郎寻的好地方!”
宝璃塔,第七层。
卫昭立于观窗下,星光投在他的素袍上,反射着幽幽的光芒,透着寒冷与孤寂。
夜风自观窗吹入,白衫猎猎飘拂。他悠然回首转身,嘴角微勾,声音清润淡静:“未能相迎,怠慢少君了。”
二人均嘴角含笑,眼神相触,却谁也未上前一步。
江慈缓步上来,默默地看着二人。
窗外有淡淡的星光,塔内是昏黄的烛火,身后,是梯间幽深的黑暗。
眼前的这二人,一人眼波清亮、俊雅温朗,一人双眸熠灿、秀美孤傲;他们笑脸相迎,心中却在算计抗争,到头来,究竟是谁算计了谁,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