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放下手中的报纸，“《梁园吟》背完了没有？”
“没有。”
“我就知道该把她关在家里，你还说不用，”母亲怒气冲冲地走出来，“陈定国，你看到那件大衣吗？你买给我的那件？我到处找都找不到。”
父亲说：“你现在找那衣服干什么？”
“放在柜里两个月了，这几天天气好，我想拿来晒一晒，要不到冬天还怎么穿。”
“没看到。”
“那到哪儿去了？”母亲进了卧室，“又没有谁到我们家来。除了你能拿，还会有谁？”
完了，陈繁想。她抓着筷子，紧张地看着母亲躁乱地颠覆卧室，每一寸角落也不放过，像剥柚子似的，恨不能将房间的内里都剜出来。她将最后一个衣柜门关上，说：“陈繁，你是不是拿那件衣服了？”
“没有。”她摇摇头，赶紧低头又往嘴里扒口饭。
“那还有谁，我记得我把衣服就放在这上头的，”母亲恼怒地又走出来，“我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严肃地看着她，“陈繁？”
她用力摇头，“我没看到。”
“陈繁，妈妈跟爸爸不打你，你跟妈妈说老实话，你把衣服拿到哪儿去了，”母亲像是察觉出来了，停下来蹲在她面前，声音也变得很温柔，像拧得出几把水，“你是不是把那件衣服给谁了？”
陈繁看着母亲，母亲的眼睛很黑很亮，倒映出自己脏乱的身影，眼角已经有了浅浅的皱纹，脸颊左边还孵出一颗很小很小的痣，从前她还没发现过，说不定连母亲自己都不知道。
说，还是不说？说，还是不说……
她又回头看了父亲一眼，他也正盯着自己，“你们保证不打我吗？”
“妈妈保证。”
“还有我没背诗。”
“那个也原谅你。”母亲说。
“我──”她将两只手都放在膝盖上，抠着指甲，右手中指剩下的那半截指甲真是丑得要命。要是当初李恩泽要衣服时，不答应就好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借自己的？而且今天下午应该留在家里，说不定母亲也不会想起衣服的事，她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我，把那衣服借给……李恩泽……”
不等说完，母亲迅速地站起，“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她。”母亲怒极而笑地指着她对父亲说，等母亲笑完说完了，爽快利落地给了她一巴掌。母亲大概还从来没打得这么痛快过，心情也跟着痛快了，接着又是几巴掌，手指快要将她的脑袋戳到饭碗中去了，“你还抓着筷子干什么？吃吃吃，都不要吃了！”
母亲抢过筷子丢在地上，“小时候就这样偷东西，长大了还得了。”
陈繁想起来了，想起大嘴妹跟她说过的话，“告诉你，他们大人说的话，从来没有几句是真的。他们跟我们下保证的时候，也就是他们最不相信我们的时候。他们总是用这样那样的方法先骗得我们的信任，等到我们相信他们，把什么都说出来的时候，我们就彻底完了。”
她想，她本来应该相信大嘴妹的。
第二章（1）
晨读课发完英语试卷，大刘领了个新生进来，“乔叶芒，你上台去做个自我介绍吧。”
她走上去，说自己从四中转校来后，又说了几句兴趣爱好之类的话。等她说完，大刘指着于思聪的位子让她先坐着。班上唧唧喳喳地闹个不停，男生更是活跃。陈繁在下面低声抱怨一句，被大刘听见了，“陈繁你别抱怨了，我只是让她暂时坐那儿，你难道要让她等一下站着听课？”
“不是。”陈繁没料到会被大刘听见。
乔叶芒走下来时坦荡地朝她笑笑，翻开桌上的课本，“这儿坐的是于思聪？”
“嗯？”陈繁好奇地说，“你认识他？”
乔叶芒一怔，好像想起往事，“是啊，还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这时打了下课铃，乔叶芒斜过脸来问她是住校还是走读。陈繁说女生现在都住在5号楼里。
“那你住哪间？”
“303。”
“真巧，我在301，”乔叶芒笑道，“差不多是隔壁了。”
“你有没有什么行李需要我帮你拿？”
“不用了，我没多少东西，明天我自己顺路就拿过来了，”她迟疑一下，“要不明早7点你在楼下接我吧？”
“好。”陈繁说，“我要到楼下小卖部去买罐可乐，乔叶芒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得将东西收拾一下，等会儿还要去一趟刘老师办公室，问问其他手续的事，你帮我带包薯片上来吧。”
陈繁独自下楼买完可乐，感觉有人拍了拍她的右肩，回头却不见人，她机警地马上又看往左边，呵呵笑道：“于思聪，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还要在家多待几天吗？”
“被我大姨赶出来的。她给我外婆送新衣服过来时看到我又借口生病逃课，大发脾气，所以我只好先来学校了。”他也拿起一罐可乐付了钱，“她现在被我爸妈的事弄得歇斯底里，看见我也没好脸色，想这样活生生把我吃掉。”他眯起眼睛张牙舞爪。
“你爸妈现在怎么样了？”
“还不是老样子。”他苦笑一声，“对了，考试成绩下来了没有？”
“大刘今早已经发试卷了，你考得还不错。”
“那当然，也不瞧瞧我是谁，”于思聪说着又问她，“你呢？”
“还行，我担心的是数学和物理，听说成绩明天才下来。不过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照样烂，我们先回教室吧。”陈繁说，“对了，班上来了个新生，现在正坐你的位子。”
“什么时候来的？”
“今早，从四中转校来的。她好像还认识你。”
“喔。”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教室，于思聪忽然顿在那儿，不再前行一步，惶措不安地张望着教室里，像只受惊后迟疑着要逃走的小狐狸。陈繁已久久没见到过他这样失措。
教室后面空地很大，每次下课，七八个男生聚在那儿拥拥扰扰地颠足球。陈繁看见足球飞过半空，划出长长一道弧线又熟悉地在另一个男生的脚背上找到落点，漂亮地重新跳起，乔叶芒从男生后面探出头，微笑着走了过去，“于思聪。”
陈繁还记得，她读五年级时班上也转来过一个新生，叫徐建斌。他长得非常胖，而且比班上最高的人还要高出半个脑袋，看上去笨拙憨蠢，仿佛他不管往哪儿一站，那地方顿时就小了挤了。霍老师领他进来时，他们正在上美术课。他在黑板上一顿一挫用力地写名字，当发觉某笔画不好看时，当即擦去重写。
他们慢慢失去最初的耐心和好奇，再也忍受不了他过分地认真，在下面拍着桌子起哄，老师几次叫他们安静，也不起作用。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章（2）
徐建斌写完之后久久不敢转过身来，耳朵涨得又红又紫，侧过脸求助地望向老师，陈繁看见他已经哭了。像撒娇只赋予女生那样，软弱本就不该属于男生，特别是他那样丑陋的体型巨大的男生，马上有人嘲笑地大喊了一句：“大家快看，他哭了！”霍老师一时管制不住，班上一大群人开始高喊，“大姑娘，撒猫尿，撒完猫尿捡到吃。”
美术老师大发脾气连拍几下桌子，“全都给我安静！”接着指着她旁边空座说，“徐建斌，你坐到那儿去。”
美术老师说完，徐建斌还一动不动，他母亲碰巧从教务室出来，问他在哭什么。霍老师说没事，他太紧张了。
徐建斌低头绊手绊脚地走下来，肩膀向前微微收拢，仿佛自卑而努力地想让自己缩矮点儿。
他走到桌旁，畏缩地瞅她两眼才将肥胖的身躯挤进桌子之间，撞得前后课桌猛晃几下，他马上小声说句对不起，从书包里掏出精致的文具盒仔细地摆在桌子正中央，拿支笔握在手里，接着又不知该如何处理自己了。
他呆钝地一本正经地端坐着，不时别过脸偷偷瞟她，又像是害怕被她发现。班上正在用水彩笔画画，他没带水彩笔和纸，美术老师要陈繁借给他，她只好不情愿地将笔盒往他面前推去，“喏，用吧。”
“谢谢，”他用一种完全不适合他的怯弱问道，“你在画什么？”
陈繁不耐烦地看看他，“熊。”
“哦，那我也画熊。”他害怕似的又说了声对不起，挑了张纸，抓起绿色水彩笔开始在纸上涂。
陈繁一边画一边小声问：“你住在小区里吗？”
“我住在北路那边，我们家刚搬过来，你要不要去玩？”
她一口拒绝，“不去。”
“哦，”徐建斌说，“我们家有很多好吃的，你要是来玩，我和我妈肯定会很高兴。”
陈繁打断他，“我已经说不去了，你怎么这么烦。”
“对不起。”
徐建斌用绿色水彩笔在纸上涂了几下后问道：“我可以再多用一点儿吗？”
“不要什么事都问我。”
说完不久陈繁就后悔了。她看到徐建斌差不多将整张纸涂成新鲜的绿色，几乎将绿色全用光，紧跟着他才用褐色勾出远处房子宽阔的屋顶和树干，用红色画上火艳的太阳，最后挠挠自己肥胖的大后脑勺儿，用黑色画出两只熊脑袋的背影贴在窗户之上。
陈繁烦躁地抓起他的画，“你这是乱画的什么？把我的水彩笔全用坏了。”所有颜色被绿色添置过后，变得不太对劲。
“我，”徐建斌急促地说，“我是想它们在森林里住的房子用的可能是绿色的玻璃。”
“真难看。”徐建斌笨得连颜色的顺序也用不对。
美术老师走过来时，陈繁赶紧将自己的画递给她看。老师看完后放下她的画，注意到徐建斌，问他这是在画什么，徐建斌告诉她。她高兴地拿起徐建斌的画不停夸赞，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又高高举起的手。“徐建斌，你星期天来我办公室，用水彩将这张画重新认真地再画一次，我想将它送去少年宫参赛。”
“老师，还有我的？我的行吗？”陈繁又扬扬自己手中的画。
“陈繁，你这个要参加比赛水平还不够。”美术老师平时总是夸奖她画得好，这次说完就将她撇到身后去了。
等老师一走开，她立刻将水彩笔从他手中抢过来，在课桌的中央画了道清晰的三八线，“不准超过这条线，听见没有？”
“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把这张画给你。”
第二章（3）
她踢了他一脚，“我才不要，我又不喜欢。”
“对不起。”
她瞪他一眼，“不要说对不起了，还有，从现在开始你也不准和我说话。”
他刚张开的嘴，又紧紧地合上了。
下课时，美术老师把徐建斌叫去美术室，李恩泽和许乐仁他们全围过来笑话她。她失落地反驳，用力地推开他们。她踢开徐建斌的凳子还不解恨，又趁人不注意，漠然地将他的书拨到地上。
第二天她带来一袋大白兔奶糖，分给班上每个人，除了徐建斌。她每从口袋里掏糖给其他人，他两只小眼睛跟着在狭窄的眼眶里跳跃一下。等她将所有的大白兔奶糖分完后，徐建斌才轻轻地拍了她一下，“陈繁，你是不是喜欢吃大白兔，我家有很多的。”
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么生气，只是徐建斌本不该比她画得好的，特别是在她常常被表扬的美术课上。她失落地觉得再也不能更讨厌徐建斌。绝对，永远，都不要再跟他说话。
小时候每到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