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张九的家的方向相反。
水田虽远,但是从后门出来,站到菜园前的柴捆上看去,还能勉强看清一个小小的方块田边有一个逗号一般的身影在忙活儿。秋收的时候,我只要站在柴捆上朝那个方向大喊:“收工啦,回来吃饭啦!”立即就能看到爷爷挥舞着禾把朝我示意。不一会儿,那个逗号大小的身影就渐渐大起来,直到走到我面前。
所以,爷爷想从水田里逃走转而去张九的家救那条竹叶青,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奶奶在前门晾晒衣物,时不时叫闲在旁边的我去后门看看爷爷还在不在。我就一溜烟跑到柴捆上,朝远方眺望。
我的心里其实盼望着那个逗号倏忽一下就不见了,即使是这样,我也不会向奶奶说明的。但是每隔几分钟奶奶要我去“看哨”,那个逗号还稳稳当当地在那里。看来爷爷干活儿还挺认真,围着那块方块田走了一圈又一圈。
半个小时之后,奶奶自己沉不住气了,问我:“叫你爷爷去看一看田里的水,他怎么一去就半个小时?引点儿水或者堵堵缺口,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吗?亮仔,你再去看看,他是不是不在那里了?”
我嘟嘴道:“奶奶,这半个小时里我都去看了十多次了。他一直在那里。要不……我叫他回来?”
奶奶道:“叫回来了也不允许你跟他一块跑出去。你都读高中了,学业要紧,考个好大学,我脸上也有光。你爷爷那点儿歪门邪道不值得学,学了都是为别人白干活儿。好了好了,你叫他回来吧。搞得我像皇太后叫他流放似的,不叫还不回来了!”
我再一次爬上柴捆,朝爷爷的方向呼喊。
“呶,就是这条竹叶青。它在我家里潜伏了三四年,一直我都捉不到它,不知前些天怎么运气这么好,恰巧让我给碰上了。你把它带走了,我也好安个心。”张蛇人嘘了一口气,将编织袋扔在蛇贩子面前,拍了拍手。那竹叶青被摔得生疼,在细密的编织袋里扭曲着身子,那缩成一线的瞳孔如猫一般。
“这条竹叶青?”蛇贩子俯下身去细细查看。竹叶青朝他吐出猩红的蛇信子。
蛇贩子弹了弹竹叶青的头,笑道:“就是它呀?一条这样的蛇也能使你心神不安?说出来谁信哪?这母蛇的身段还挺好呢,如果长成一个人,肯定能魅惑很多年轻男子。”
张蛇人淡淡道:“就是打光棍也万万不敢要这样的女子啊。”
蛇贩子吹着口哨逗了逗竹叶青,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看白素贞和许仙不是挺好的一对吗?你儿子还没有成婚吧?要不……把这蛇留给你儿子玩玩倒是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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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蛇人正色道:“你这是说的什么疯话呢?蛇终究还是蛇,它们是冷血的;人终究还是人,人是热血的。人和蛇怎么可以结合在一起呢?莫说我儿子现在中了蛇毒,皮肤和嗓子都变得不好,就是找不上媳妇,也绝不会跟蛇过一辈子嘛!”
蛇贩子被张蛇人说得不好意思,连忙分辩道:“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何必这么认真呢?算了算了,我们看蛇吧。我拿了蛇要早点儿回去。这次的蛇可不是转手给人家餐馆或者二胡厂了。我想给我侄女儿的婚宴上添一道味道鲜美的蛇餐。哈哈,也算是送给我侄女儿的一个新婚礼物哇。”
张九在隔壁房里听见蛇贩子明天就要将接手的蛇送上餐桌,心里好不急躁。而他期盼的脚步声到现在还没有来。真是所有的事情都碰巧撞到一块儿了。
“张蛇人,我倒是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蛇贩子喝了两口茶,突然问道。
“什么问题?”张蛇人问道。
蛇贩子将茶盅放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在编织袋中盘旋的竹叶青,说道:“这条竹叶青为什么这几年经常来你家,却又不伤害你们家里任何一个人呢?如果它是要报复你,肯定你妻子或者儿子会被咬到。既然它不是报复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到你家里来呢?张蛇人,你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张蛇人眯起眼睛打量绿莹莹的竹叶青,叹道:“哎,其实我也想弄明白啊。可是家里没有发生过什么怪事,你叫我如何知道这条蛇的想法呢?”
蛇贩子窃窃道:“张蛇人,莫不是这条蛇喜欢上你们家里的某样东西了吧?”
“喜欢上我家的东西?自从改为捉蛇之后,我家里多的是竹编笼子、吊蛇钩、编织袋等捉蛇的工具,它们平日里看见了退避三舍还来不及,哪里敢喜欢上这些东西?”张蛇人边说边将堂屋里的摆设扫描一番。房梁上吊着的,墙角横放着的,桌子底下扔着的,都是捉蛇的工具。整个堂屋简直像蛇的审讯室。原来养蛇玩蛇的工具,早不知抛弃到哪个地方了。
蛇贩子也在堂屋里扫描一周,然后似笑非笑道:“张蛇人,我说的不是这些东西,而是你家里屋的东西呢。”
蛇贩子的话里有话,但是不知内情的张蛇人如何知道?张蛇人皱眉道:“里屋更加没有什么蛇喜欢的东西呀?要说我养蛇这么多年,家里可是连一只老鼠都没有。所以也不可能有蛇来我家里捕食了。”
蛇贩子干笑两声,说道:“张蛇人,你捉蛇的技术我是没得夸的,可是你这个死脑筋怎么就转不过来呢?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张蛇人指着地上的编织袋道:“你不是说着急回去吗?怎么还想讲故事给我听?我可没有兴趣听你的故事。你付了钱就赶回去准备你的蛇宴吧。幸亏今天没捉到毒蛇,不然我还真一时给你准备不好货。呃,你不忙,我还有事情要忙呢。”
“急啥呢?再急哪里有儿子的终身大事重要?”蛇贩子作色道。
张蛇人不耐烦道:“什么终身大事?好好,我怕了你,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呢?好好,你说吧。”他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不快。
蛇贩子见他答应,喜形于色,咂了咂嘴,道:“我以前也玩过蛇呢,只不过没有你这么厉害。我玩了一段时间就放开了。”
“哦?”张蛇人听蛇贩子说他自己也曾耍蛇,顿时来了三分兴致。他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将姿势摆正,准备认真听这个蛇贩子说过去的事了。“那你为什么到后来不玩蛇了呢?”张蛇人侧身问道。
“咳,还不是因为娶了现在这个婆娘!”蛇贩子的答案令张蛇人一惊。躲在隔壁偷听的张九也浑身一颤。张蛇人急着想知道原因,于是急急催促他。而隔壁的张九脑海里想的比他父亲要多要杂。
“你要问我,耍蛇跟娶媳妇有什么干系,是吧?”未等张蛇人问出来,蛇贩子早已料到。“呵呵,说出来没有人相信,但是我跟我媳妇都很清楚,那是一件真真实实发生的事。因为知道别人很难相信,所以我一直也没有跟其他人说过。”
“什么事?这么神秘?”张蛇人一边问道,一边还不忘给蛇贩子的茶盅里添茶加水。
“不怕告诉你,在我跟现在的媳妇结婚之前,我跟一条蛇有过一段情事。我后来不耍蛇了,也是因为这个。”蛇贩子直爽地说道。
“跟蛇?”张蛇人放下茶杯,将信将疑地问道。
“是啊。”蛇贩子拿起倒满的茶,轻轻喝了一口。“我耍蛇后不久,就有一个蛇精来找我了,说我救过她的一条命,她要来感谢我。我开始不信,以为哪个朋友故意找个美女来诓我,故意让我出洋相。但是那个蛇精说,某年的某天,在某座山上,我在路上看见两条蛇斗得不可开交。正在它要被对手咬死的时候,是我把那只略占上风的蛇捉走了,它就捡了一条小命。”
“我就喜欢会斗的蛇。”张蛇人说道。
“对,我也只是喜欢那条会斗的蛇,另外一只负伤的蛇我是看不上才放了的。”蛇贩子道,“但是那条逃走的蛇以为我是有心救的它,所以找我来报恩。她说出的时间和地点还有当时的情况都跟我当初遇到的一样,而当时我是一个人上山的,没有别人知道。即使是我朋友要耍我的话,他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张蛇人点头。
张九在隔壁房间静听。他隐隐感觉那个蛇贩子知道他在偷听,并且蛇贩子的本意就是要讲给他听,可谓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你就答应了?”张蛇人问道。
44。
“那是自然!你是没有遇到,如果年轻时候的你遇到这种事情,你是接受还是拒绝呢?”蛇贩子神情自若道。
“就算这样,那跟你后来没有耍蛇了有什么关联?”张蛇人问道。
张九后来说,他当时两手扶门,将耳朵贴在门上,生怕有一字半句走漏了。他的父亲自然是不知道儿子已经醒了过来,并且他儿子心里担忧着的是他将要卖出的蛇的命运。
而在张九偷听蛇贩子的回忆的同时,爷爷扛着锄头从田埂上朝我走过来,裤腿上沾着点点斑斑的泥巴。在我的记忆里,那些田地里的泥巴有着一股特别的香味,是童年的香味,如一个睡熟的婴儿;是回忆的香味,闻得着却摸不着;是伤心的香味,虽香却阵阵刺痛我的心。爷爷说过,人就是女娲用泥巴做的,所以人最后还是要混合到那些泥巴里面去。
“奶奶的事情忙完了吗?”爷爷走到我面前,放下锄尖锃亮锄尾生锈的锄头,笑呵呵地问道。
我点头道:“是的。她就担心你偷偷去了张九家,叫我三番五次去柴捆上看你在不在。”
爷爷道:“她没答应,我哪里敢去呢!”
这时奶奶走了过来,蠕了蠕嘴,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田里的水都弄好了吧?可别坏了庄稼。”
爷爷道:“今天不下雨,过两天也会下雨的。不用担心田里。我把水沟的缺口填了合适的高度,水多了自己会溢出,水少了自己也会涨满。”在填水沟的高度方面,爷爷要比我爸爸厉害多了。到了关键时节,我爸爸下雨也要去看水,晴天也要去看水。但是虽然他看得勤,但是要么收割的时候田里水太多,割禾的时候脚陷进稀泥里拔不出来;要么耕田的时候水太少,健壮的水牛耕了五分田就走不动了。
而爷爷扛着锄头出去看一趟后,大半个月都不用再去看一次,晴天下雨也不管。爸爸一直想从爷爷这里学填水沟的方法,爷爷教了好几次,爸爸都没有学到一丁点儿。怨不得妈妈经常说我身上的基因都是遗传马家的。
奶奶跟爷爷过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爷爷不是夸口。她拍了拍我的后脑勺,温馨道:“我家乖外孙将来可不要种田,千万要认真读书,早晚脱了这个锄把运。”奶奶的“锄把运”的意思就是做农民。
爷爷立即反驳道:“锄把运不见得就不好啊。亮仔,你姥爹曾经去过城里做过几天官呢。可是一段时间过去后,你姥爹就厌倦了。”
“哦?姥爹还做过官?”我惊讶地问道。
“因为就做了很短一段时间,所以家里人都很少说这事。呵呵。”爷爷笑道,他的笑意里没有任何得意,平淡如水,仿佛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他经过洞庭湖的时候还吟了一首诗。”
“诗?”我很少听到别人提起姥爹生前还喜欢吟诗。作对倒是常有的事。爷爷说过,原来的秀才举人,见了面就喜欢出一个难对的对联,专门找人为难,借此显示自己的才华。但是从来没有谁难倒过姥爹。
爷爷仰起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小池塘,道:“那首诗是你姥爹经过洞庭湖的时候作的。那首诗是这样的:洞庭湖中水开花,身挂朝珠不爱他;世上只有种田好,日在田中晚在家。”
我对诗没有什么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