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罗敷的官儿子初次见到复活的穷秀才时,不但没有常人的害怕,反而是匪夷所思的仇恨,这也许就是那只狐狸的遗传结果。
如果在其他的事情里,罗敷的官儿子从来没有表现过异于常人的狐狸性格,当然狐臭除外,那么,在此刻,他的狐狸性格暴露无遗。罗敷在此刻应该深深体会到后面会有无穷的危险,但是后知后觉的她没有。
是和尚的话,促使她冷静下来,她迅速扑向儿子,抱住他,不让他冲动。而她的官儿子的拳头早已经攥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紧。
“你爹呢?他把我打晕了。”显然,穷秀才虽然有很多疑惑,比如楼房的窗棂已经破破烂烂了,屋子里也积了厚厚的灰,柜子上的铜皮锈了,空气里漂浮着一股腐味,这些都是很明显的感觉。面前的美人此时依然风采不减当年,甚至比当年还要闭月羞花。当然,他不知道是“当年”的美人,他还以为是昨天的美人和今天的美人对比。他根本不知道数十年已经流逝。
他的最大疑惑就是,刚刚还有罗敷她爹和一帮凶狠的家丁拼命揍他,他吐了口血倒地。等他爬起来,这些揍他的人突然消失了,无影无踪。
他看了看旁边的立柱,血溅的地方已经不见了,多了一只慵懒的大蜘蛛安静地趴在厚重的网中间。
后面的故事跟瑰道士讲的又汇集到了一起。(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我爹?我爹十几年前就死啦!”罗敷眼眶里满是泪水,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惊恐,抑或是两者都有之。她的官儿子晃了晃脑袋,似乎刚从昏迷的状态中回复过来,将嘴巴张得比刚才更大,呆成了一尊雕塑。他恢复了常人的状态,毕竟他有一半是人的血液。
“死啦?十几年前就死啦?”穷秀才不解地问道,仍在原地不敢多动,仿佛当年打死他的那个老头子还躲在这个绣花楼的某处角落,一不小心就会跳出来将他打个落花流水,屁滚尿流。“还是十几年前?你不是骗我吧?你骗我!你骗我!”
罗敷仰头对天,双手捂面,泪水从她的指间流出来。
“你,你哭什么?我哪里说错了吗?”穷秀才拖着疲软的步子来到罗敷面前,抓住罗敷的双手使劲儿地摇,“出了什么事吗?你爹怎样啦?他刚才不还在这里吗?你别哭啊!”由于多年的掩埋,穷秀才的身体非常虚弱,摇晃罗敷的力气比蚂蚁还小。罗敷感觉到一股凉气从穷秀才的手指透出,钻入她的皮肤,冷得她打了个颤。
这时,穷秀才发现罗敷背后还有一个人,年龄比他稍大,相貌与他的朋友如同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穷秀才一愣,指着那个衣冠楚楚一副官人打扮的男人问罗敷道:“这个人是谁?他来这里干什么?”说完上上下下打量,眼睛里充满了迷惑。
“他是谁?你怎么说他是我的儿子?我们还没有肌肤之亲啊。怎么回事?我是不是在做梦?是不是刚才你爹进来也是我在做梦?我是不是在做梦?”刚刚复活的穷秀才摇晃着罗敷,发出一连串的问号。而罗敷已经泣不成声,根本回答不了他的疑问。
10。
也许应该这样说,狐狸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罗敷。刚才充满仇恨的眼光从她儿子的眼睛里发出来,或许是狐狸躲在暗处的监视作用。它借使儿子的眼睛监视着罗敷的一切,甚至通过儿子的眼睛控制他的身体。
也许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这样,狐狸把它的本性通过遗传的方式遗留在儿子的身体里。这些遗留的本性是狐狸的本性,罗敷没有看清楚,而最后酿成悲剧的正是她所忽视的狐性,正是她珍爱备至的儿子。
开始罗敷劝秀才“回到他们的家”,秀才不肯。秀才还想回到他的茅草屋,去读他的圣贤书,去考取功名。
女人躺在选婆的床上讲述到她劝解秀才的时候,又是大颗大颗的眼泪,将床单湿了一大片。令选婆想到村前唱过的花鼓戏——男人是臭气的泥巴,女人是灵秀的水。这戏唱的哪一出就不记得了。
女人恸哭着说:“他就是不听我的。如果当时他听了我的,认了那个狐狸崽子做亲儿子,也就不会惹上杀身之祸了。可怜的秀才呀,一次生命却惹了两次杀身之祸。他在黄泉之下不会瞑目的呀。都是我害了他,都是我的错,我没有认清儿子的狐狸面相啊。他明明越长大越像狐狸,旁边的人都偷偷谈论,偷偷告诫我,我就是没有听啊。”
选婆在旁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看着女人悲伤到下一刻就要死去的模样,他也跟着流泪。此时,他早已将瑰道士交代的东西丢到脑后了,但是脑袋里瑰道士的形象却时时浮现。此时瑰道士的形象在他心中已经没有敬佩可言,完全是一个撒了弥天大谎的精灵古怪。不过,让选婆奇怪的是,他跟着瑰道士这么多天了,却从来没有闻到过狐狸的骚味。
眼泪哗哗的女人道:“秀才读书读得多了,脑筋转不过弯来。他不知道,他不承认他是孩子的亲爹的话,就会对孩子的仕途有影响,人家都说他是狐狸的子孙。我也面子上过不去呀,人家表面上对我笑脸相迎,背后不知道要指指戳戳我多少回呢。”
秀才当然不会承认面前比他还要大两岁的男人就是自己的儿子。父亲才十八岁,儿子却有二十岁了,说出去人家信吗?最关键的是,我刚刚爬进罗敷的绣花楼,还没有和罗敷有肌肤之亲呢,怎么就生出一个儿子来?不可能,不可能,这都是假象,背后一定有什么隐藏的秘密。
罗敷跟她的儿子被秀才复活的情景弄得惊奇不已。可是谁知道,秀才更是被眼前的情景弄得梦里懵懂。变化太快了,实在太快了,刚刚倒下去再爬起来,就发生了这么几件荒诞的事情。罗敷的父亲刚刚还叫嚷着要打死他,转眼却消失了,几个围着他追打的家丁也烟消云散。不,烟消云散也有慢慢淡去的过程啊,可是他一爬起来,家丁立即就不见了,连个像烟一样消去的过程都没有。
虽然这些已经足够让沉睡二十多年的他惊讶了,但是这些还不是最让他惊讶的。最让他惊讶的是,年轻一如二十年前的罗敷突然领了个二十多岁模样的男子,居然要十八岁的他认这个男子做儿子!
“嗡”的一声,秀才觉得脑袋突然胀大了几倍,马上要像点燃的爆竹一样爆炸开来。
不可能,不可能!
秀才抱住脑袋蹲了下去,拼命地摇晃脑袋,两只枯柴一般的手徒劳地捂住耳朵,眼睛紧紧闭上。“这是一个噩梦!”秀才心想。
或许我还在家里,秀才心想。
或许我的朋友根本没有收到一个丫鬟送来的纸条,根本没有罗敷邀请我晚上到她家里幽会的事情。她一个高贵的千金小姐,我一个还没有取得任何功名的穷巴巴的秀才,怎么会有结果呢?怎么可能相互喜欢呢?我喜欢她就罢了,可是天鹅哪有喜欢上癞蛤蟆的?不对,不对,我应该是在梦里。
是不是我喝多了酒,那个朋友带来的酒。然后我醉了,就做了一个稀里糊涂的梦?我是在梦里?
对,对,对。我应该还躺在床上,嘴里还冒着酒后的臭味,和衣而睡。这么一想,秀才便哈了一口气在手掌心,又用鼻子在手掌心嗅。果然闻到一股臭味。
对了,我还在梦里,秀才心下暗喜。殊不知,他在楼的夹层中躺了二十多年,口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就像平常的我们,睡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起来如果不刷牙,不也是一口不舒服的气味吗?何况他是睡了二十多年!
可是秀才不管这些,他铁定认为自己是在梦里,臭味是因为喝了那个朋友带来的酒。眼前的罗敷,眼前的陌生男人,都是虚幻的假象。梦是没有逻辑的,所以自己梦到了罗敷,也所以梦到这个陌生男子跟他朋友相似。
想到这里,秀才不自觉地一笑,抬起脚来就要下楼。
罗敷对秀才突然的笑感到不可思议。刚才还脸冷如铁的他,怎么突然就表情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呢?即使那个有着狐狸性情的年轻人,也被秀才的笑弄懵了,张大了嘴巴看着秀才的一举一动,如同小孩第一次看到皮影戏。
秀才撇下两个莫名其妙的人,独自一人先下楼来。
由于楼梯多年经历风吹雨打,已经腐朽得经不起人的践踏。刚才罗敷和她儿子上楼的时候,已经踩裂了好几块木板。他们小心翼翼绕开破烂的地方才走到楼上。
而秀才认为这是梦,心生轻松,下楼自然不择地方,踩到哪里便是哪里。一不小心,秀才脚下落空,木质的楼梯如豆腐一样软了下去。
“哐啷”一响,秀才身体失去平衡,抱着楼梯扶手一起直接跌到了楼下。
11。
楼的周围,断壁残垣,荒草丛生。
跌倒的秀才下巴硬生生地磕在了地上,开始并不觉得疼,只见一只胖乎乎的百足虫在眼前慢悠悠地爬过。再仔细一看,百足虫下面无数的细小蚂蚁,正是它们抬着百足虫的尸体向蚂蚁窝行进。
不疼,是梦。
也许是因为长久的类似睡眠的死亡,造成秀才营养不良,所以下巴磕出来的血是酱紫色的,那点点血却散发着难闻的臭味。但是秀才并没有因为流出血来而感到郁闷,脸上反而又是一个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如同一朵难看但继续生长的花,在这荒草丛丛的地方绽放开来。
罗敷和她的儿子绕开被秀才踩塌的地方,追到楼下。他们生怕弱不禁风的秀才就这样摔死在这里了。罗敷的脚踩着棉花似的站不住。
怎料他们刚刚赶到秀才面前,却看见秀才一个枯萎的笑,心下一凉。完了,恐怕这满肚子墨水的秀才脑袋摔坏了,哪有摔成这样还笑得出来的?
秀才的笑并不是因为脑袋摔坏了,而是因为他摔了这么重却没有感觉到疼痛而高兴。这更加证明了他是在梦里,刚才的情景都是虚幻的,等他醒来,仍然躺在自己的床上。他甚至想象着,刚才的摔倒,不过是真实的自己从床上滚到床下罢了,没有什么好惊讶,没有什么大不了。
可是,他的笑容如同昙花一现,刚刚绽放就委靡了。
因为,接下来的疼痛如同蜇人的黄蜂一样“蜂拥而至”。他的膝盖,他的手臂,他的肋骨,被“黄蜂”蜇得火烧般疼痛。他像条件反射般爬起来揉痛处,可是身体像绑在了地上似的动不了,出现了短暂的麻痹状态。
同样,他的脸上首先涌现的不是疼痛,而是悲伤。
完了完了,这不是梦!
梦里是不会觉得疼痛的。而此刻身体疼痛得无以复加。
罗敷和她儿子见秀才的表情发生变化,身体开始扭动,连忙赶上来一人一手将秀才扶起来。罗敷一面扶着秀才一面给他腐朽的衣服拍尘土。罗敷的儿子一面扶着秀才,一面在自己的鼻子前面挥动手掌,驱赶秀才身上散发出来的难闻气味。
罗敷和她儿子就这样半扶半扛地将秀才带出荒草地。
秀才的脚在地上拖着,当荒草不再绊住他的脚时,他忍不住大哭起来。混浊的泪水不多,断断续续却不停止地从脸上滴落。
被抬出来的秀才仍不死心,坚持要罗敷和她儿子扛着他去原来的茅草屋看看。罗敷和她的儿子只好从命,亦步亦趋地带他到了坍塌的茅草屋前面。
这时候太阳正烈。不知谁家的牛躺在那里晒太阳,牛背用力地磨蹭一段还没有完全倒下的土墙,借以挠痒。他的破木床原来就挨着那畔墙放着。原来是他的梦乡之地,现在却是一头老水牛的休息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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