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四人一听见“周正”二字,一下都愣住了,心想这家伙怎么无处不在,后面的话倒是一句都没听清。
“不行,男女授受不亲,这绝不可以。”韩家四人里,先反应过来的是韩少清。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她虽然守寡多年,对这十丈软红已经没了多少留恋,但她仍记挂着兄长、嫂子和侄儿们。如果能活下去,她是不会拒绝的。方才听到石太医说起有方法能治疗自己,心里多少是有些希冀的。可一听说这人是周正,她便断然拒绝:“《礼记》有云,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嫂叔不通问,诸母不漱裳。我与周正非亲非故,如何能让他的血进入我的身子?”椸枷就是衣架,巾栉就是毛巾和梳子,也就是说男人和女人,不能用同一个衣架,同一把梳子。男女之间连间接的接触都不可以,更不要说是直接接触,尤其是把一个男人的血输入身体!碰到了衣服可以洗,碰到了手还可以洗,血液混到了一起还怎么洗?按照封建的观点,这女人便是个洗不干净的女人了!
石太医似乎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出,竟然嘿嘿一笑,揶揄道:“《礼记》所云的,老夫自然也知道,不过这人血也是一味药,药哪里有雌雄之说?而且……总之这事老夫该说的都说了,拿主意的还是韩姑娘您自己。”再严肃的医生也有八卦之心。
韩大韩二和秦门房在一旁看了,知道石太医这老货是在暗指韩少清与周正早有一腿,装清高,都暗骂了一句“老王八”。不过这话在心里骂可以,不能明着说。
韩少清也是个思维敏捷的,怎么会听不明白,只见她俏面涨得通红,正要开口分辩,却被韩大给拦住了,他对着韩少清说道:“石太医说得对,药是没有雌雄之分的。”
“《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我家与周正未有来往,怎么能开口向人要血,将他人陷于不孝的境地?”韩少清见兄长支持石太医的观点,便又搬出了《孝经》,她也说不清为什么,总之她就是不想用周正的血,甚至是不想再见周正一面。如果她向伟大二十一世纪的初中女生,甚至是小学女生发问,那她就会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她的这种不适感,就是所谓青涩的少女心。
“我只是个大夫,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和周正沟通一下,我觉得吧……还是沟通一下吧。”石太医见韩少清仍是一副拒绝的样子,便又这么说道。对他而言,这辈子他治好的人太多了,多到不少韩少清这一个。但是这个输血的法子,他自少年求学时听过后,一直无缘实验,有技术的人难免技痒,他对于实验这个古法,有一种强烈的渴望。
石太医说完这番话,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说了,说了句“静候佳音”便告退了,留下了韩家的几个人,在那里说着输血的事。
“少清,你看……”韩二送走了石太医,回来就劝韩少清不要放弃治疗。
“我不要,这事对我是违礼,对他是违孝,为了一个不知道能不能见效的疗法,要坏两个人的道德,我不要。”韩少清却像是吃了称砣铁了心,不要就是不要。
沉默了一会儿的韩大却不容置疑地说道:“果然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若你不读这些书,这日子不知要好过多少。不过既然你先说《礼记》,后说《孝经》,那我问你,岂不闻孟子《跬道》曰,良驹识主,长兄若父。如今父母皆已见背,我是家中长子,是你的长兄,是一家之主,这对是不对?”
“理固宜然。”韩少清应了下来,父母过世的都早,家里一直都是大哥在撑着。他少年时便中了举人老人,是四里八乡交口称赞的神童,如果不是这些年忙于生意耽误了,挣揣个进士回来也未可知。为家里付出了这么多,他自然担得起一句“长兄若父”。
韩大见韩少清应了他的说法,又说道:“那我再问你,《礼经》中有女子三从之说,是哪三从?”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你可有夫婿?”
“……”
“可有子嗣?”
“无。”
“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韩大引经据典,说话掷地有声:“长兄若父,你的事我能不能做主?”
“可是……”
“可是什么?若你觉得男女授受不亲,那我便将你许配给周正又如何,这样总谈不上违礼了。母亲过世的时候,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你。如果我由着你的性子,就这么任你孤苦一人,就这么讳疾忌医,我怎么对得起母亲,你是要置我于不孝吗?”
韩大这番话一出口,韩少清便再也无话可说,只是默默地流下泪来。韩大见她不再说话,便也不再说话,转身把韩二拉到房外谈事去了,只留了秦门房在那里安慰韩少清。
“小姐,我看那周正人挺不错的。”秦门房一直把韩少清当成亲孙女,自然是希望她能身体健康,过正常女人的生活,不要做什么贞洁烈妇,便这么劝说道。
而韩少清的回答很干脆:“出去!”
“小姐……”
“你给我出去!”
“大哥你真要把少清许给那个周正?”韩二带着几许愁容,望向自己的哥哥。
“当然不是,我是少清的兄长,我是要对她人生负责的,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把她许了人家?”韩大向韩少清的闺房张望了一番,说道:“我只是想提醒一下少清,就算是她的婚事,也是我这大哥说了算,更不要说只是治病的事。用点男人的血怎么了,三贞九烈也要有个尺度,总不能能任她拿着这四个字胡来!”
韩二深以为然,点头道:“大哥到底是大哥,说得有道理。”
“别拍马屁,要是我早点能想明白这一点,又怎么会任由她走到今日。若是回到当年,就算是用绑的,我也要给她找个新婆家。可惜我多花了六年,才想明白这个问题,这六年来,她已成了平江府里有盛名的烈女,若是我现在逼她改嫁,学正立刻就能剥夺我的举人身份,府尊恐怕也要把我叫去训斥一番。我是悔不当初啊!”韩大谈起妹子的婚事,便不禁悲从中来,他至今仍记得从顾解元家里将她抢回来时,她那苍白的脸,和那瘦削的肩膀。
“是啊,那大哥,现在我们该做什么?”韩二问道,小事上他有插嘴的习惯,但大事上一贯是以大哥马首是瞻。不等韩大回答,韩二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说道:“妹子这些年对男人都不假辞色,今日虽嘴上说对周正没有兴趣,可字里行间还是有颇多维护,是不是可以考察一番?”
韩大沉吟了片刻,下了决断:“这个都是后话了,今天先去找周正,将实情和他说了,许他份厚礼,看他愿不愿意帮这个忙。若是连点血也不肯捐,那就什么都不要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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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谨小慎微二兄试赤子心(一)
“他若是许了倒是好说,他若是不许呢?”韩二想了想,觉得这也没错,就是怕周正不肯。
“他若是不许,那便让厚礼再厚一些。”
“那他若是还不许呢?”
“他若是不识抬举,那就无可奈何了,取血也不见得就一定要经过他同意,为了我们的妹子,也只能对不起了。”说话间,韩大的眼神忽然凌厉了起来,他少年时便当家,一直到了今日,不仅成功地把韩家从李家的阴影中带了出来,更是反压了李家一头。这等样的人物,又岂会是心慈手软之辈?他拥有可怕的执行力。
“好,那我这就派人去办。”韩二点头赞同道,说完便要去叫人准备礼物,却被韩大给叫住了。
韩大道:“还是我自己去吧,我对这个闹得平江府都满城风雨的男人,还真有那么点兴趣。”说罢,他就径自取了一百两纹银,让家人装在锦盒里,用缎带整整齐齐仔仔细细地扎好了。他想了想,叫来了韩少清的侍女蕊儿,让她捧着锦盒,跟在自己身后,又点了几个护卫,陪侍在自己身旁,一行人便朝悦客来去了。
韩府离悦客来并不远,但一路上的时间已经够蕊儿这个好奇的小姑娘问上一堆问题了。
“大爷,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去悦客来找周正。”
“可大爷怎么知道周正就在悦客来呢?”
“我当然不知道,只是这周正既然离开了李家,那除了悦客来,似乎也无处可去。”
“大爷你找周正做什么呀?”小姑娘仍旧牵挂着那件雪狐裘披风,想到此处便恨得牙根痒痒。
“你们都退后些。”见蕊儿提起这个问题,韩大特意停了步子,支开了自己的护卫,转过身来,小声吓唬蕊儿道:“蕊儿,我对你讲,你可知道少清已经病入膏肓?”
“大爷你可别吓蕊儿,小姐那么好的人,怎么会!”蕊儿用小手遮住了张大的嘴,吓得眼角都泛水渍了。
“嘘,小声些!”韩大见蕊儿的反应,心里暗想道:“这小姑娘倒算是个忠仆,情真意切的,正好合用。”想到此处,眼睛一眨,组织好了语言,说道:“少清这两日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难道像是健康的人吗?”
“可小姐身子弱,吃不下饭,懒得动作,这不是正常的事吗?”蕊儿也放低了声音。
“蠢丫头,这是你见得多了,习惯了才觉得正常。我问你,要是你总吃不下饭,没力气做事,这正常吗?”
“不正常。”问题一到自己身上,小姑娘就反应过来了:“难道小姐真的……”
韩大长叹一口气,忧郁的说道:“方才我请了石太医,他说这世间只有一个人可以救少清。”
“难道是那姓周的?”蕊儿并不笨,听到这里就反应过来了:“大爷是要去请姓周的来救小姐?”
“没错,石太医说少清脾不统血,只有为她输龙血,她才有救。而周正,就是身负龙血之人。”
“可他愿意捐血吗,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尤其他是个男人,小姐是个女人。”蕊儿虽没读过书,但由于她生性好动,喜欢听人讲讲故事,说说道理。因此她对于世情,倒并不是一无所知。她不仅知道毁害身躯是不孝,还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所谓阶级的重要性,如果一个男子,为自己的老师、君主,毁损身躯,那是值得称道的,如要离断臂刺庆忌,如豫让漆身为厉,吞炭为哑,刺杀赵襄子。这种情况,因为有个忠字挡在前面,便没人指责他们不孝了,反而要夸他们是志士仁人。但如果一个男子,为了一个普通的平民女子损毁了自己的身躯,那便是大大的不孝。所以说,这不是一个单纯,你有什么东西,拿来借我应应急的问题,而是一个孝不孝顺的问题。忠孝二字,向来是世间最大最大的事。再者,受限于时代的局限性,韩大这个时代的人,对于献血有一种天然的恐惧感,这种恐惧在程度上,或许还胜过二十一世纪人们对捐骨髓的惧怕。在这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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