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皇帝起銮南巡,声势浩荡,带走了一大批太监宫女随扈,就连洗衣房也不例外地跟去了不少人。
随扈这样严肃的重任是怎么也不可能安排到我身上的,所以我本以为皇帝是不是南巡和我其实也没多大关系。但是,我错了,一些人被调去随扈,像我这样留守在洗衣房的人每天被分派到的活自然就多了,常常是洗了一天的衣服,累得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在洗衣房的这些日子,许多事我反正也看开了。十件是洗,一百件也是洗,洗不完就慢慢洗呗。
只不过,两只手浸在井水里越来越觉得冷了。
抬眼见洗衣池周围的人干完活都走得不剩了,我一边搓着手上的衣服,一边开始没有顾忌地轻轻哼起曲子来:“……伤口那么多,没地方可以再受伤了,没什么,转身以后,我会练成护体神功!”好,换一件,继续搓。“看见蟑螂,我不怕不怕啦……一个人睡也不怕不怕啦……不怕不怕啦……不怕不怕啦……”唱到后面干脆就像是一台按了复读键的复读机,就反复在那最后一句上头打转。
哼着哼着,越发觉得没劲,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忍不住碎碎嘟哝起来:“这皇宫里的人换衣服怎么就换得那么勤快呐。”料子不管好坏,总是越洗越坏的吧。
“衣服脏了自然得换。”某人答。
“这衣服哪里脏了?多穿两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我反驳地忒顺溜。
嗯?不对!这里除了我,不是没人了嘛!
我诧异地抬头,看见某个我认识的男人站在我身前挑眉俯视着我,我觉得我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都冻结了。
 ;。。。 ; ; 揉揉眼,还是觉得困,不愿睁开眼。再揉揉,嗯……清醒多了。
眼睛懒洋洋地张开一小条缝,眼前是一片昏黄的亮光。
咦?灯怎么还点着?
我从炕床上坐起来,打了个哈欠,朝灯源处望了过去,宝欣坐在灯旁,一针一线,密密地绣着花样。
外头的天色黑黢黢的,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我下床走了过去,倒了一杯凉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用袖子抹了抹嘴,我在宝欣身旁坐下。
“珣玉,对不住,我吵着你了……”宝欣停下手中的绣活,一脸歉意。
“没事。”我笑着摇头,“反正已经一觉睡醒了。倒是你……”我看见宝欣泛青的眼窝,觉得有些担忧。“这些天都绣些什么呢,不眠不休的,忙得连觉都不用睡了……”
我拿过宝欣手里的绣活,想看看她这几天废寝忘食的,都绣了些什么东西。
杏黄色的绣面上,牡丹花团团锦簇,翩翩彩蝶驻留其上,那姿态逼真得仿佛只要我用手轻轻一碰,驻足歇息的蝴蝶就会受了惊动,展翅远飞了。
唉,说实话,我觉得这皇宫里,在人力资源分配这方面,真的是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资源优化配置。
你就说宝欣吧,一双巧手绣出来的东西既精致又生动,却偏偏被分配到洗衣房来洗衣服。实在有够浪费的是吧?
不过,这宫廷里,数不清的暗流,说的是家世,讲的是人缘。既没家世也没人缘,你又拉不下脸须溜拍马做孙子,那就只有等着自生自灭了。
宝欣这项在我眼里堪称鬼斧神工的刺绣手艺,我是极其羡慕的。要说我以前的针线功夫,也就应付应付缝个钮扣,或是补个小破洞这样低级水平的工作。别说刺绣了,就算是十字绣,我都觉得是件颇有高难度的项目。
宝欣的绣活我拿在手里看着兴奋,心也跟着痒痒起来。
“宝欣,你教我刺绣吧。”我跃跃欲试地对宝欣说道。
能把宝欣的手艺学个五成,我以后回去了,怎么着也能在朋友面前小秀一下。何况,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的情况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发展一个业余的兴趣爱好。
宝欣一顿,咧开嘴笑了:“你的绣活不比我差,哪用得着我教。”她接走我手里的绣面,低下头继续一针针地绣着。
“呃……”我一时语塞,但立马找了个借口:“我从树上摔下来撞了脑袋,好多事儿记得不真切了……”唉,好烂的借口。
“教我吧,教我吧。我撞了脑袋已经够可怜的了,你可不能不管我……”我拽着宝欣的胳膊连声恳求,外带撒娇耍赖。
宝欣被我这么一闹,手上的活是没法做了,只得答应。
我找了块料子,穿好针,引好线,照着宝欣说的,对着料子一针戳下去,再一针刺回来,先从基础入手,练练针法。
练了约摸一刻钟,我的心情渐渐沮丧了起来。为什么同样的针线,在宝欣手里就能巧夺天工,在我手里,这针怎么就净刺我的手指头呐?
罢了,罢了,万事开头难。
“珣玉。”宝欣叫我。
“啊?”我从与针线的纠缠战斗中抬头,发现宝欣放下了手中的绣活,双眼看着我,抿着嘴,似乎欲言又止。
“怎么啦?”
“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嗯,你说,我听着。”我低下头,继续忙活着手里的针针线线,心思全放在了上头。
“我……内务府来人……要调我去宫里当差……”宝欣吞吞吐吐了半天,终于把话说完全了。
去宫里当差?
我听了一怔,一分神,针尖儿结结实实地扎进了肉里。
“嘶——”好痛!我倒抽一口凉气。被针扎到的指腹即刻见了血,宝欣见状赶忙抽出怀间的帕子,帮我捂着伤口。
其实,给针扎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血能流得了多少?只是十指连心,那刺到的刹那真的是钻心窝子的疼。不过,这种疼过去了也就过去了,现在令我郁结于胸,感觉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闷棍子的是宝欣要离开的消息。
“什么时候走?”我低声问道。
“就这几天吧,内务府来领人了就走。”
这么快……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想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儿声来。
“……珣玉,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宝欣不安地绞着手指,神情紧张得就像是一个犯了错害怕大人责备的小孩。
我想宝欣是真的很在乎我对她去皇宫里当差这件事的感受的。
“我哪儿有生气……”我露出笑,说道,“你有个好奔头,我该是为你高兴的,只是你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我会寂寞的。”
“那我去同宁寿宫的掌事姑姑说,我不去了……”
宝欣单纯的大眼睛望着我,眼眶已经泛了红。
宁寿宫?不是皇太后住的地方么?这么美的肥缺怎么可以不去!她可千万不能犯傻。
“去,当然要去!”我一脸正经地说服宝欣打消这个危险的念头。“不过呀……”我转念莞尔一笑道,“趁你还在洗衣房的这几天,你可要好好教教我刺绣。若是以后我惹姑姑心情不爽了,好歹能献个宝,少受几记暴栗子。”
听了我的话,宝欣怯怯地笑了,嘴里不忘替姑姑说好话:“其实姑姑是个好人,只要安分当好自个儿的差,日子长了,姑姑自然会喜欢你的。”
红霜姑姑不是个坏人,我一直是明白的。可是,鉴于我刚从这个朝代醒来那天她给我做的“规矩”至今让我还有些心有余悸,要她喜欢我,更甚者,像重用婉琳那样看重我,我是从来不曾奢望过的。
我故作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姑姑能喜欢我,我是不指望了,她老人家不把我贬去净桶间刷恭桶,我就谢天谢地啦。”
宝欣一顿,目光与我戏谑的眼神撞了个正着,我们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后来,宝欣对我说了自己会被调去宁寿宫当差的来龙去脉。原来,宝欣进宫晒书那天被安排去了宁寿宫。搬书的时候,宝欣的帕子无意中掉在地上,正要拾起来挂回腰间,恰巧宁寿宫的掌事姑姑路过,见帕子上的花样绣得精致,于是问了起来。在得知这花样是宝欣自己绣的,掌事姑姑大为夸赞宝欣的手艺,更嘱咐宝欣多绣些花样来给她瞧瞧。宝欣那阵子,一干完洗衣房的活儿就躲在房里绣东西,为的就是这个。
至于后来嘛,自然是宝欣绣出来的花样让这位掌事姑姑十分满意,拿去又给皇太后瞧了,皇太后看了也是越看越喜欢,最后,就让内务府来要人了。
人呐,总得有个一技之长,就像宝欣这样,一旦机会来了,也就脱离苦海前程似锦了。反过来看看我自己,估计是一辈子要沉在这洗衣房里,直到灭顶了。
回现代去?那当然是求之不得。只是,自从那次故意从梯子上摔下来,不但家没回成,反而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我是再也不敢胡乱去尝试了。在没有找到万分可靠的回家办法之前,我要好好护着珣玉的这副身子。我就是她,她就是我,她的身体若是受了伤,受罪的人是我。
 ;。。。 ; ; 无垠的黑暗中,涣散混沌的神志恍惚间找到了一处聚集的焦点,麻木的身体慢慢恢复了些许知觉。
我试着睁开眼睛,但眼皮就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死死地压着,重得怎么也张不开来。
我是谁?我怎么了?我在哪儿?一连串的问题随着复苏的神志,一个个跃进脑海里。
我努力地回想着,终于有了答案。
我是谁?
我是杨宁……
我怎么了?
我去了故宫,故宫里人很多,然后,我从什么地方跌了下来,跌得很疼……
我在哪儿?
我现在在……我也不知道……周围那么静,我应该是被送进医院了吧……
应该是的……
杨宁,快睁开眼。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地催促着。快张开眼睛瞧瞧,只要张开眼,就知道了。
我使出所有的力气,竭尽全力冲开那道把我困锁在迷离黑暗中的阻碍。
蓦地睁开眼,映入视线的不是医院粉刷得雪白的墙壁,而是画着流云和花卉的天花彩绘。
眼见屋内这样装饰,我瞬间有了想笑的冲动:这故宫里头就连医院都那么古意盎然。
身体还没完全缓过劲来,我抬起有些乏力的手,揉揉隐约作痛的额头。我想自己能有心情笑,估计这次摔得并不是太严重。
慢着!
一股不对劲的异样倏地闪过心头,我即刻沉下了脸色:故宫里面有医院吗?
我顿时弹坐起身,认真地审视我周身的每一样景物。
盖在我身上的锦被、古色古香的木桌座椅,漆红的粗梁横柱、娟秀的推窗隔扇……
这些东西要是放在现代都是古董级的东西啊。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低头再看,自己一身白色的棉布长衣,我可以确定这绝对不是医院里衣裤两件套的病员服。
还有,还有,我的头上为什么会多出一条长度及腰的麻花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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