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工呢? ”
“木工一直沉睡到现在,没有醒过来。他有一名徒弟昨晚发烧而死……”
“于是他们就请你出马? ”
“嗯。”
“那你是怎么办的呢? ”
“贴一块新的牌子,也算是解决问题了,但那么做只是暂时应付。即使有效,漏雨的问题还是会出现。”
“那你……”
“我就尝试多方调查,了解有关这座城门的各种资料。
结果发现,在很久以前,出现过有关的问题。“
“噢。”
“很久以前,应天门所在之处曾死过一个小孩。我是从图书寮查到的。”
“小孩? ”
“对。”
晴明低声说道。
“还挺复杂的呢。”
说毕,博雅扭头左右张望。
车轮碾过地面的感觉一直到刚才还有,此刻却消失了。
“哎.晴明……”
博雅欲言又止。
“你发觉了吗? ”
“发觉什么? 你看……”
既没有车子在走的声音,也没有车子在走的迹象。
“博雅啊,从现在起,你就当所见所闻全是在做梦。就连我.也没有自信来说服你……”
博雅伸手要去掀帘子,黑暗中倏地出现了晴明的手,按住了博雅的手。
“博雅,你可以打开帘子,但无论你看见什么,在你掀起帘子时绝对不能出声。否则不但你的性命不保,连我也有生命危险。”
晴明松开了博雅的手。
“我知道了……”
博雅“咕嘟”咽下一口唾液,掀起帘子。
四周一片昏黑。除了黑暗,别无一物。连月光也没有。
土地的气息也好,空气的气息也好,全然没有。惟有黑亮的牛脊背在黑暗中清晰可辨。
在前方引路的、长袖善舞的女子的背影,越来越绽放出美丽的磷光。
“嗬! ”
博雅不禁在胸腔里叹息一声。
前方的黑暗中“噗”地燃起苍白的火焰,火焰随即变大,变成了鬼的模样。
这鬼眼看着变成了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她仰望虚空,牙齿“格格”作响。想再看清楚一点的时候,她倏地又变成了一条青鳞蛇,消失在黑暗中。再细看一下,黑暗之中有无数肉眼看不清的东西在挤挤碰碰。
突然.原先看不清的东西又看得见了。
人头忽然闪现。还有类似头发的东两。动物的头、骨、内脏.以及其他不明不白的东西。书桌形状的东西。嘴唇。异形的鬼。眼球。
在形状怪异的东西中间,牛车依旧向着某个目标前行。
从轻轻掀起的帘子缝隙里,令人恶心、反胃的微风迎面吹来。是瘴气。
博雅放下帘子,脸色苍白。
“看见了吧,博雅……”
晴明刚开口.博雅便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看见鬼火了.晴明,它变成鬼的模样,然后又变成女人,最后变成蛇消失……”
“是吗。”
暗明语气平和。
“哎,睛明,那该是‘百鬼夜行’吧? ”
“可以算那么回事吧。”
“看见鬼的时候,几乎喊叫起来。”
“幸好你没喊出来。”
“如果我喊了出来,会成什么样子? ”
“它们会马上把整辆车子吞噬,连骨头也不剩下。”
“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
“方法有多种,我用的是当中的简易方法。”
“究竟是什么方法? ”
“你知道‘方违’吧? ”
“我知道。”
博雅低声回答。
所谓“方违”,就是外出时,若目的方向是天一神所在的方位,则先向其他方向出发,在与目的地相反方向的地方过一夜,之后再前往目的地。这是阴阳道的方法,用以规避祸神之灾。
“利用京城的大路、小路,做许多次类似的‘方违’,在反复进行的过程中,就可以来到这里。”
“原来如此。”
“不过如此嘛。”
晴明平和地说道。
“对了,我还有一事相求。”
“说吧,什么事? ”
“这辆车是我造的结界,不会轻易让什么东西进来。但偶尔也有闯得进来的东西。我算了一下,今天从己酉算起是第五天.正当天一神转移方位的日子。为了进入此处,要横跨通道五次。在这整个过程中,可能有人来查看。”
“来到车里面? ”
“对。”
“别吓唬我,暗明……”
“没吓唬你。”
“是鬼要进来吗? ”
“不是鬼.但也算鬼。”
“那么.是人吗? ”
“也不是人。但因为你是人,对方如果不是有特别的意思,它就会以人的面目出现,而且说人话。”
“它来了会怎么样? ”
“它看不见我。”
“那我呢? ”
“它看得一清二楚。”
“它会把我怎么样? ”
“它不会把你怎么样。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怎么做? ”
“来的恐怕是土地之弟,也就是土精。”
“是土地的精灵吗? ”
“这么认为也行,因为很难解释。”
“然后呢? ”
“它可能会这样问你:既为人之身,为何会来到这种地方? ”
“哦。”
“它那样问,你就这样答。”
“怎么答? ”
“我目前患心烦之症,于是向友人询问治病的良方,今天蒙友人赠送专治心烦之虫的草药……”
“哦。”
“此药系颠茄草之属,晒干制成,煎服,我服用了相当于三碗的分量。服用之后心气似已平复,正在此间恍惚。
——你就这样回答。“
“这样就可以了? ”
“对。”
“如果还问到其他事呢? ”
“不管问到什么,你只管重复刚才那番话就是了。”
“真的那样就行了? ”
“行。”
晴明这么肯定.博雅直率地点点头:“明白了。”
这时候,车外突然传来敲牛车的声音。
“晴明?!”
博雅压低声音问。
“照我说的做。”
晴明轻声叮嘱。
车帘被轻轻掀起,出现了一张白发老人的脸。
“咦? 既为人身,何故来到此地? ”
老人开了腔。
博雅控制住差一点就向晴明那边望去的冲动,说道:“我目前患心烦之症,于是向友人询问治病的良方,今日蒙友人赠送专治心烦之虫的草药……”
他准确地答出睛明教他的话。
“哦……”
老人转动着大眼珠子,盯着博雅。
“此药系颠茄草之属,晒干制成,煎服,我服用了相当于三碗的分量。服用之后心气似已平复,正在此间恍惚。”
“噢。”
“原来是颠茄草啊……”
老人稍稍侧着头,盯着博雅。
“于是.你就魂游于此? ”
那对大眼珠子又转动起来。
“顺便提一句,今天有人五次横过天一神的通道,莫非就是你吗? ”
老人说毕,嘴巴大张,露出一口黄牙。
“因为服用颠茄草,心神恍惚,什么都闹不清了。”
博雅照晴明的嘱咐答道。
“噢。”
老人双唇一嘟,向博雅“噗”地吹了一口气。一股泥土昧扑面而来。
“哦? 这样子你还飞不动吗……”
老人咧咧嘴巴。
“幸好是三碗。要是四碗的话,你就醒不过来了。如果我给你吹气你还是不能飞回去的话,大概还要再过一刻,你的魂才可以回去吧。”
老人话音刚落,突然消失无踪。
挑起的帘子恢复了原样,车内只有博雅和晴明。
三
“哎哟.晴明,真是不得了啊。”
博雅惊魂甫定般说道。
“什么事不得了? ”
“照你说的做,它真的就走了啊。”
“那是当然。”
“那位老公公是土精吗? ”
“属于那种吧。”
“不过,我们也够有能耐的吧。晴明。”
“先别高兴,还有回程呢。”
“回程? ”
博雅问了一声。他说话的唇形尚未复原,忽然做倾听状。
因为他的身体又能够感受到车子碾过泥土沙石的、小小的声音了。
“哎,晴明——”
博雅呼唤。
“你也察觉到了? ”
晴明问道。
“当然啦。”
博雅回答。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之间,牛车仍在前行,但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
“好像已经到了。”
晴明开口道。
“到了? ”
“是六条大道的西端一带。”
“那么说.是返回人间了? ”
“不能算返回。因为我们仍在阴态之中。”
“什么是阴态? ”
“你就当还是不在人世间吧。”
“现在是在哪里? ”
“一个叫尾张义孝的人家门口。”
“尾张义孝? ”
“是那怪小孩的父亲的名字……”
“什么?!”
“听我说.博雅!
我们这就要到外面去了,到了外面,你一句话也不能说。你一开口,就可能因此送命。你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待在牛车里面等我。”
“那不行,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如果你命令我不说话,就是肠子让狗拖出来,我也不会开口的。”
看样子真让狗拖走肠子,博雅也会一言不发。
“那好吧。”
“好。”
于是,博雅和晴明下了牛车。
下了车,两人面前是一所大宅子。
天上挂着上弦月。
一名穿唐衣的女子静立于黑牛之前,注视着两人。
“绫女.我们去去就来。”
晴明对女子说话,名叫绫女的女子文静地躬身一礼。
四
这里简直就像是晴明家的庭院一样,杂草占尽了整个庭院。
风一吹过,杂草摇摆,彼此触碰。
和晴睨的宅子不同的是,门内只剩园子,没有房子或任何其他东两。隐隐约约像是有过房子的地方,只躺着几根烧焦的大木头。
博雅一路走一路慷讶不已。
行走在草丛之中.却不必拨开杂草。这些草被践踏过也不会歪倒。
脚下的草随风摇摆。自己或者草,都仿佛成了空气一样的存在。
走在前头的晴明突然停住脚步。
博雅知道其中的原因。黑糊糊的前方出现了人影。确实是人的影子。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但是.熟视之后的博雅差一点就要命地喊出声来。
两个人都没有头。两个人都双手捧着自己的头,一直在絮絮叨叨。
“好冤啊……”
“好冤啊……”
两人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
“就因为看见了那只蟾蜍啊……”
“就因为看见了那只蟾蜍啊……”
“我们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呀r ”我们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呀! “
“好冤啊……”
“好冤啊……”
“没拿竹竿扎它就好啦! ”
“没拿竹竿扎它就好啦! ”
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声音压得很低。
“那样的话,多闻就有命啦! ”
“耶样的话,多闻就有命啦! ”
抱在手里的头,牙齿咬得格格响。
“多闻”看来是两个无头人的孩子。
晴明悄悄来到两人身旁。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呀? ”
晴明向两人问道。
“噢噢。”
“噢噢。”
两人应声道。
“那是距今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那是清和天皇时代的事了。”
两人这样答道。
“也就是贞观八年,应天门烧毁那一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