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清尊楼宴客,是在丝丝配好药的第四天。
药囊她一直都揣在袖袋里,却始终情怯未交给风无忌。她此刻套着嫩翠薄纱长袍,里面是白底绿绸缎缀边的抹胸,下面浅绿的长裙,除了头上一根白玉簪并无多余装饰。脸上的药膏已经去了,刘海也修过,显出她原本那一张白皙精致的脸,一眼看去一副杨柳依依的风情。
她一大清早便被人从床上拖起来,在周少的指挥下那些人七手八脚把她打扮成这副细柳如丝的模样,她才知道周少已经直接去摆脱了君御清把她‘出借’一天,谁让她现在是清尊楼的丫头呢。
丝丝把心一横,去就去!原本觉得操之过急了些,如今她也不想在清尊楼呆下去了,见不见风无忌都是一个尴尬,索性早早完成任务,回去算了。
今日不知是否周少刻意安排,或者只是借机,宴会上多有女眷。她这副打扮从出现在宴上便吸引了所有视线,纤纤葱指端着玉壶美酒翩然走到君御清身后,便恭顺站定。清尊楼丫环仆妇的衣着一向是有定制,她今日一身却是不合规矩,丫环之上,侍妾之下,身份本已暧昧不清,君御清又不时侧目浅笑,要她伺候这伺候那。就算她知道这是周少早有拜托,依然对他这一脸温柔发寒不已。
抬头,迎上一旁夫人的目光,咳,自己拉拔上来的丫头如今身份暧昧的站在自家夫君身后,恐怕心里已经跟吃了苍蝇似的。丝丝勉强勾了勾嘴角扯了个和气的笑容,赶忙移开——另一边却是那刚入门的妾室,一双漂亮的眼睛水雾雾的,不时看向丝丝……再移……呃,是风无忌……还要继续移么……那边就剩一个看着她笑得只见牙不见眼的周少,活像她就是一个大元宝,看了就有气。
罢了,认命,乖乖的低下头,还是跟前君御清的‘温柔笑容’比较容易应付一些。
君御清不时地看着她,缓缓勾起一个暧昧的笑容,低声道:“你稍作打扮,倒是颇令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我看风公子这两天气色不错,想来该奖赏你的。”
“谢公子赞赏,丝弦不敢居功。”
“既然风公子无碍,你便回书房来当差吧。”
“是。”
她抬头看向风无忌,他也正静静看着她,视线在空中相交,既无纠缠,亦无波动。风无忌缓缓地收回目光,手中的酒杯轻转,最终放下了。
君御清默不作声看在眼中,若无其事的轻笑道:“你这身样子倒是不错,也不必换回去了,请周少照这身定制再做几套送来就好。”
丝丝睫毛微动,穿成什么样子是无所谓了,但是君御清这一句话,却将她固定在那个暧昧不清的位置上。丫环之上,侍妾之下。她却缓缓微笑,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这个人很快,就会恨不得杀了她。
宴会过半,君御清令琬沁、织锦两位夫人招呼女眷,协同几个贵客移到内厅议事。丝丝随同前去伺候茶水,临走总觉得有视线落在背后扎人得很,她不回头都知道自己算是招了人嫉恨。她脑袋里突然间蹦出一句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她要当那个‘偷’么?
她临走向后看了一眼,越过夫人的目光,直接迎上小老婆那双水雾雾的双眸,两人的视线不经意间接触,又若无其事的分开,不着痕迹。
书房外早有丫头备了茶水,丝丝接了,端进去,正听到君御清对风无忌问道:“……不知风公子考虑的如何?”
“君楼主抬爱,只是风某才浅,恐怕不足以胜任。”
君御清浅笑,拿起丝丝奉上的茶水,“风公子不必过谦,江湖上能够找到沧冥所在并且活着回来的,至今只有风公子一人,因此也只有风公子知道沧溟的真正位置。”他抿了茶,转道:“不过君某也知道风公子此番伤了元气……对付沧冥也不在这一时,不过那传闻中的石牢倘若真的关押了江湖上几位失踪的泰斗,这件事情却不得不急……”
——石牢!?丝丝心下一动,石牢一向隐秘,何来传闻……知道这里的外人便只有冷遇,他既不在这清尊楼,能让冷遇无所隐瞒又当了这喇叭筒的人就只有——她看向周少,果然周少发觉有人看他,寻过来,一怔,想起丝丝正是沧冥的人,就把头一缩,当乌龟去了。
果然是这个大喇叭!
她奉完茶便退下,却摒了息躲在屋外廊柱上偷听。纵然她的武功比起屋里那些人是小巫见大巫,这一身轻功和银勾传授的闭息本事却让那些高手一无所觉。好容易熬到众人散去,她紧紧随着风无忌追过去。
“风无忌!”丝丝怕被人看见,不敢使用轻功,只匆匆跑来。风无忌停住回身,不等她开口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淡淡道:“我不会去。”
丝丝已经冒到嗓子眼儿的阻拦又咽了回去,下意识蹦出一句:“你是蛔虫啊?”
呃,好像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但是她追来的目的已经莫名其妙的达到了,她还要说什么?一时怔然,两个人对面无语,旁边却冒出一句:“他不去会引起旁人不满哦。”
丝丝转头却没瞧见人,再细看,旁边矮树丛里冒出周少半个脑袋。
丝丝斜了他一眼——还敢偷听!但心里也知道他说的没错,眼下风无忌的情况,若当真一味拒绝,绝对会引起非议。
“我离开这里便是。”风无忌再次开口打断丝丝的担忧,“我本也没有打算入什么正道。”纵是他说得无所谓,面上毫无表情,丝丝如何不知道他只是为着顺自己的意。到了如今,她怎么能让风无忌再为自己把处境弄得更艰难?
“不用……还是容我再想想。”
“别为难,你身在沧冥,不比我孤云野鹤,何天不可飞?”
——拜托这位大哥你别再说了~~我罪大恶极,我罪孽深重,你干脆把我活埋了吧~~丝丝无声呐喊,周少却不知死的凑过来,“不然……你把石牢的真相告诉我,我看看情况帮你想想办法~?”
丝丝转头——这位小哥,你眼睛那么亮干么?尾音上扬什么?你丫不就是想套石牢的秘密拿去卖么?
丝丝哼哼冷笑两声,“秘密?哪有什么秘密?不过是笑无情那个变态的一个收藏室罢了。”
第十五回
“收藏室!?”周少顿时两眼放光,幻想着会有什么样的宝贝?
丝丝暗想着如果周少知道那些疯疯癫癫的半老头子就是所谓的‘收藏’,不知道会不会丧到哭?不经意间看见风无忌略略疑惑的目光,丝丝才警觉自己说错了话——她怎么顺口就说了实话,前两天才信誓旦旦的说喜欢笑无情,今个救骂人家变态。
虽然他的兴趣的确很变态——他的收集癖在江湖上算不上秘密,从天下名器到宝剑神兵,只要他有兴趣便收进自己腰包,尽管稀罕不久就会腻烦,另寻新的玩物。这样的结果就是他的收藏越来越多,只得在沧冥之外另寻其他地方建作库房收藏起来。问题是他收藏的不仅仅是物,还包括人——除了沧冥的这些个美人之外,他的另一项活人收藏就是那些江湖恶人,江湖泰斗,大仁大义者有心狠手辣者有只要你武艺超绝够强够个性,一定还要附带一项祖传绝学或武功秘籍以便让他连你的功夫也收入囊中。那石牢便是用来放这些人的‘收藏室’。
当然这个不说为好,若被风无忌知道自己是笑无情的‘收藏品’,这事儿怕没完没了。
她迟疑一下,决定省略这一层,挑拣来说:“那些都是与沧冥为敌上门滋事或者前来挑战第一之位的,武功稍有不济已当场被杀,余下的便关入石牢,用药坏了神智从此疯疯癫癫变作痴人。”
“他何必这样大费周章,直接杀了不是省事?”
——周少,你这话若在外面说不怕让人打么?
“自然是他们还有用处,给他们用的药十分巧妙,损其神而不毁其智。他们行为虽然变得毫无理性,脑中却依然保有一生武学,稍加引诱便和盘托出……”
“这么说他们的武功笑无情全都了若指掌!?难怪他如此高深莫测……好歹毒的药,如此诡异真是闻所未闻……”
——当然,那药就是出自她手,不过她不会说。
只是当她触及风无忌清明的视线,似乎被看了个通透,一阵心虚。
风无忌故意不提药的事,若有所思问道:“你说……那些人是挑战第一之位的?”
“对,沧溟榜上的第一剑至今无人夺下,非无人能够战败我沧冥四月,而是……战胜的人,都被笑无情亲自‘料理’了……”她再虚一下,被那两个人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好啦,我知道这是作弊,反正沧冥四月的天下第一剑就是当假的……”
两人目中含义显而易见——难怪,眼前这丫头跟‘天下第一剑’怎么看都不沾边儿呢……
丝丝不满的反驳,“哎,虽然我是差了点,但另外三个可是真才实料,随便拿出一个在江湖年轻一辈中都鲜有对手。”
这话说得没错,两人也都知道寒水月和风残月的身手之高,只不过新月与缺月在江湖较少露面,少有人了解。
周少喃喃着:“都说四月联手天下无敌,所有挑战的人都有去无回,原来——”
原来不是没有人胜,而是胜过他们的人都变成了白痴此刻在石牢里大猩猩一样嗷嗷叫唤。可怜一代高手,令人痛心啊——
但正是如此,更让人对笑无情感到惊心不已,以他这般的年纪,究竟有什么样的身手,连四月都对付不了的江湖高手竟轻易毁于他手中,他的武功当真如此深不可测?
周少心痒不已,江湖上还未曾有人看过笑无情的身手,向来都由身边四月待他动手,这么重要的信息他怎能放过?然而无论他怎样软磨硬泡除了个“嗯”“啊”“对”“是”几个字从丝丝嘴里再抠不出别的话来。
反倒是丝丝听说君御清此次定要去闯那石牢,原是为着他叔叔几年前也因为沧冥水榭而失踪,或许能够查到线索,去意已决。她越发为难起来,君御清如此坚决,风无忌再拒绝,恐怕落下芥蒂。到底他日后还要在江湖走动,得罪了清尊楼总是不便。
丝丝知道自己本是无论如何也不该联系‘另一人’的,然而按耐不住,还是按照约定紧急时期的联络方式留下了暗号。只要对方看到暗号便会去拿字条,只是她字条还没埋下去,就看到那里已经放了另一张字条,看来对方也知道了此事,知道她一定会来联系的,真是体贴!她展开,看到上面写着:弃。
弃——弃掉石牢。
看来笑无情也已经对石牢腻味了,省得她烦恼。
她去通知风无忌不必惹君御清不快,可以答应一同去石牢。装着'忘情'的药囊拢在袖中攥了许久,依然没有递出。
——卓丝丝,你是这般举棋不定的人么?来这里十年,不曾改变,却在朝夕之间便伟人而犹豫不决。风无忌,这个人果真是碰不得。
不日,数位高手跋涉闯入石牢,却没有遇到丝毫抵抗。幽幽深穴,除了那些疯子,再无旁人。
十几昔日的邪道魔头,虽已成颠,却是放不可放,留亦不能留,最终杀了。其他几位正道前辈都带回清尊楼,差人通知亲人来接。一时间,清尊楼疯人满园,鸡飞狗跳,混乱不已。
当丝丝根在君御清身后走进阁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小厮丫环们追着刚洗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