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彭祖正被那仆人盯得发毛,好容易远远地看到刘病已与许平君携手而来,差点激动得哭出来。
刘病已跑到那仆人跟前,把鸡往他怀里一扔,那鸡在仆人胸前一撞,呼啦啦扇着翅膀扑腾,慌得那人赶紧丢开扫帚去抓鸡。刘病已回头冲张彭祖一笑,“蛋呢?”
张彭祖乖乖地交出蛋,“做什么?”
刘病已转手塞到许平君手里,“赔你碗,两清了。”
许平君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小手里揣着尚带余温的鸡蛋,脑袋被搞得糊里糊涂的,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仆人好不容易才抓住了鸡,然后冲门里喊了声:“姑娘!”隔了会儿门开了,有个小婢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了下:“平哥,你是唤哪位姑娘?”
仆人刚要回答,门里一个声音很平静地说:“是叫我呢。”
婢女啊了声,让开身,怯怯地低下头,“原来是三姑娘。”
门缝拉开,门里走出之前的那位小女孩儿。仆人叫了声:“三姑娘。”便把手中的鸡递了过去。她看也没看,目光往远处一扫,紧绷的脸色慢慢舒缓了。
“平君。”她喊。
许平君亦甜甜地回复她的问候:“意姐姐。”手里捧着鸡蛋,小跑过去,“意姐姐你练完琴啦?我一个人在家玩,好无趣呀,姐姐什么时候能陪我一块儿玩呢?”
“你认识他们?”
平君回过头,见是问刘病已和张彭祖,便随口回答:“哦,那是病已……哥哥和彭祖哥哥,经常来我们家玩。”小鼻子皱了皱,那声“哥哥”叫得分外勉强。
“亲戚啊……”那女孩面色稍霁。
“意姐姐,你让病已哥哥抓我们家鸡干什么?你们是在一起做游戏吗?”她抓着那女孩儿的胳膊摇晃,不满地撒娇,“为什么你们在一块儿玩也不带上我?”
刘病已见势不妙,扯了扯张彭祖,示意赶紧溜。哪知脚步才动,女孩的声音已尖锐地拔高:“你们偷——鸡?”
“哪……哪有?”刘病已硬着头皮狡辩,“鸡是用来和蛋交换的,蛋是赔她的碗的……碗、碗破了,蛋在她手里!”他无辜地摊开手,“就是这样,不信你问她。”
张彭祖在一边连连附和:“鸡换蛋,蛋赔碗……没错!”
许平君被他俩绕得昏头转向,傻乎乎地看了眼自己手里的蛋,支支吾吾地应了声:“应该……是……鸡换蛋,蛋赔碗……”
少女冷哼一声,跨前一步,直接切中要害:“那鸡从何来?蛋从何来?”伸手推了一把懵懂的许平君,“平君,他们两个在耍你!”
许平君啊了声,她年纪虽小,还不太明白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心里倒还认得一个理——跟自己从小玩到大的邻家姐姐是绝对不会欺骗自己的。
“姐姐,帮我拿一下!”她将鸡蛋塞给少女,又从仆人手中要过扫帚,愤然回头,“刘病已——”
刘病已被她咬牙切齿的叫声吓得腿肚子一哆嗦,竟而愣住了,张彭祖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大叫一声:“兄弟,逃命哇——”
05、上官
金氏兄弟以为皇帝会夜宿合欢殿,便都没留在宣室殿内值宿,金建回了家,金赏则留宿在承明殿。
可偏偏昨儿夜里皇帝回来了,在床上倒头就睡,可在寝室外值宿的小黄门却细心地发现,皇帝翻了一夜的身,竟是没怎么睡。等到天不亮叫起,皇帝顶着一圈黑黢黢的,满脸疲惫的样子着实吓坏了所有人。宫里的小黄门伺候主子穿衣梳洗时察言观色,个个留上了心,当即从承明殿请来了金赏。等用完朝食,金建也匆匆忙忙地入了宫。
金赏在皇帝跟前没敢多提昨晚的事,金建却口没遮拦,时不时地好奇追问,被金赏狠狠瞪了两回却还是毫无知觉。没办法,金赏只能打岔说了几个笑话。
金赏为人严正,颇有其父之风,倒是他弟弟金建性格活泼,他们兄弟两个随皇帝一块儿长大,三人早已彼此熟识性情。以往说笑搞怪的角色常常由金建扮演,冷不丁地金赏冒出几句诙谐之语,非但没让人感觉好笑,反而生出一股冷意。
金赏的用意只是想让皇帝分些心思,一会儿也好有精神主持常朝,虽然,常朝上基本不用他费什么力。
皇帝如何不懂金赏的用意,对那些不太好笑的笑话报以微微一笑后,整装肃容,在一大拨宦臣内侍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前往中殿路寝临朝。
天子常朝,六百石以上的官吏齐聚一堂,皇帝随仪仗步入,朝臣们手持笏板分列两班,左武右文。皇帝站立御座前,举高睥睨,环视群臣,却丝毫没显出半分倨傲之色。旭日之芒从殿外照射进来,金色的光芒映照在他的脸上,愈发映衬出那张年少绝美的脸庞透出一股柔弱稚嫩的气息。
金赏站在皇帝身后,高声唱赞:“众官拜!”于是朝臣呼啦啦跪下行拜礼,金赏代皇帝赞礼:“制曰:可!”众臣起身,礼毕,皇帝登御座而坐。众臣分两列入席,最前者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两位中朝大臣独席而坐,再下首外朝大臣则以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为首。
皇帝端坐于御座上,面无表情地望着群臣在激烈地讨论着国事,无论大事小事,议论的焦点最终都会放到两位中朝辅政大臣以及外朝丞相、御史大夫身上,而他,就像是尊贵华丽的装饰陶俑一般,静静地,无声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直到日上三竿,冗长的朝务结束为止。
退朝后回到宣室殿,脱去身上厚重的朝服,才发觉身上捂出了一层虚汗,正要去洗沐,门外小黄门通禀说是大将军霍光求见,无奈只能捂着一身汗湿重新换上套干净的常服。因为见皇帝额头上直冒汗,金赏便将接见的地方临时由温室改到了凉室。
清凉殿的蘅芜香气已经淡了许多,但皇帝仍是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才刚坐稳,小黄门便引着霍光走了进来。
霍光中等身材,虽年近五旬却仍可看出其肤色白皙,加上秀眉明目,长须美髯,使得他相貌颇显年轻。他走路很轻,着地几乎无声,但每一步却都踏得稳健有力,就与他的为人一般,从无半分行差踏错。
进了殿,金赏依礼唱赞:“皇帝为公兴!”随着这一声赞,皇帝从榻上站了起来。霍光站定,恭恭敬敬地向皇帝稽首而拜,金赏喊了声:“敬谢行礼!”算是代皇帝还了礼数,于是霍光起身。
君臣归坐,霍光面色柔和,嗓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中规中矩到了极致,先是就今日在朝上讨论的几件外朝政务略略奏禀了自己的观点,皇帝除无结论的话题外,都回复了:“可。”
等朝务讲得七七八八差不多后,霍光微微一笑,话锋陡转:“陛下身体可好?”
皇帝下意识地抿紧了唇,但观霍光面色,谨慎中微透一股慈蔼之色,犹如长者,他心中一软,不由得点头道:“甚好。”
霍光微笑,语带忧色:“陛下幼年即位,臣尽心辅佐,虽日夜祈盼陛下早日成人,亲理朝政,然亦担心欲速则不达。安阳侯与臣乃姻亲之好,对于进御采女一事,臣本该赞同才符亲亲之义,只是家事不可混同国事,陛下掖庭之事却也应认同为国事……”
皇帝摆摆手,笑着打断他的话:“两位将军皆是先帝托孤辅臣,朕相信长公主的眼光不会差,霍将军不必太过谦虚了。”
霍光笑得含蓄,皇帝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异样的情绪来,可惜没有,他神色如常,平静温和。
两人又聊了几句其他的,末了霍光像是突然临时起意一般,从袖内取出一封帛书递向他,“听闻陛下欲募民迁徙云陵定居,此乃诏书拟本,请陛下过目。”
皇帝勉强一笑,从他手中接过,白底黑字上已然加盖了“皇帝行玺”的印章,紫色的印泥分外刺眼。他将诏书还给霍光,吁气道:“就这么办吧。”
背上的虚汗一阵接一阵地往外冒,霍光离开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金赏站在他面前,面带忧色地望着他,可他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隐隐地想起了三年前的事。
那时父皇刚刚驾崩,尚未从丧母之痛中恢复过来的他又遭遇了丧父之痛,从他记事以来,那一年的遭遇可说是突然将他从天上狠狠摔到了地上。父皇遗命四位辅臣托孤,他在悲痛中被捧上了皇位。因为年幼,所以国家政事全权由辅政大臣抉择,同时那位同父异母,年纪足可当他祖母的大姐鄂邑公主入住未央宫内廷省中,负责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在他的概念里,一夕之间,父皇的角色被大臣们所取代,而母亲的角色也被大姐所取代,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年,他八岁。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未央宫内妖魔肆虐,怪物横行,他惊恐,害怕,一闭上眼似乎面前便晃过一片鲜红的血色。金赏和金建虽然日夜相伴,到底也只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于是三个人彻夜不眠地坐拥在一起,吓得浑身发抖,生怕一眨眼鬼怪便会将他们拖走。
也就是那一晚,在那个据说未央宫内有鬼怪滋扰的深夜,父皇的梓宫尚停灵于前殿,夜间负责值宿的官吏们却在灵前一个个惊恐无状。大将军兼大司马霍光心急火燎地召来尚符玺郎,欲收玺印。尚符玺郎负责保管六枚玉玺,国家权符的命脉也正是系在这六枚玉玺之上,霍光要收,郎官不肯给,不惜拔剑相向,宁可舍头颅,亦不授玉玺,于是这件事的最终结局产生出颠覆性的转变。霍光当着众臣僚的面嘉许郎官的忠义,增加了他两个等级的俸禄,全天下的人在这之后纷纷称颂大将军的为人正直,处事公道。
那时候,被那些鬼怪故事吓得肝胆俱裂的他也相信的确如此。如果一年之后金日磾没有病卒的话,他愿意一直这样相信下去,相信自己的父皇,相信他给自己的继承者铺好了一条最为理想的政治道路。
“陛下!陛下!”金赏急得不知所措,皇帝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皓齿咬着唇,豆大的汗珠正顺着鬓角滑下。
“朕没事。”他虚软地抬起胳膊,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汗水,“去预备沐汤。”
金赏打发金建去安排,自己则伸手将皇帝搀扶起身。皇帝深吸口气,将胸口郁闷慢慢吐了出来,语气清冷:“金赏,有时候君臣间不需要知会,只需要默契,他敬我一尺,我报他一丈,这样就够了。”
金赏嘴角翕动,却没有出声,低头扶着皇帝一步步踏出清凉殿。
一尺与一丈,终究一尺还是短了一丈好几倍。
这句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最终烂在了他的肚子里。
许广汉在前头小心翼翼地持灯引道,其实皇帝本可早来,可他偏偏一直待在宣室殿到天黑才动身来掖庭。许广汉额头微汗,为了等这个时刻,他和许多其他少府内臣一样,都还没有进食,空空如也的腹内此刻正饥饿难耐。
然而再难耐也只能忍耐,他悄悄喘了口气,勉强打起精神。张贺清楚今晚合卺侍寝之事举足轻重,他不放心其他人,所以特意指了许广汉亲自当值。可他恰恰忘了,许广汉为人厚道诚恳,却独独性情上有个极为致命的缺陷——迷糊。
饿得饥肠辘辘的许广汉只顾依照平时走惯的路线引导队伍前行,将张贺的叮嘱忘到九霄云外。走了没多远,只听身后皇帝一声喊:“且住。”他在惯性使然间被吓了一跳,茫然地回头,却见一排明灯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