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候着。”阙下站着一排持戟侍卫,每隔数丈便站了一人,一路延伸到宫门前。巍峨高耸的东司马门让人望而生畏,向来胆大的刘病已忽然间怯步起来,紧紧地搂着包袱,抱头蹲在了地上。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东司马门突然开启,沉重的铜门向两边推开,侍卫们的腰杆挺得笔直,神情庄重。脚步声窸窸窣窣,隔得虽远,还是能听到这种奇怪的声响,转瞬从敞开的宫门内陆陆续续走出一群身着长袍的公卿。
刘病已瞧得目不转睛,身后突然有人将他一把夹抱而起,飞快地拖走。阙楼的东西两面停了许多华丽的马车,刘病已伸长脖子,远远地瞧见那些公卿士大夫们在阙下作揖道别,然后各自上了马车散去。
“怎么把他带到东司马门去了?”
“不是说送入掖庭吗?”
“属籍报上去了没?没有你也敢把人往未央宫送?”
“难道要先送到大将军府?”
“你怎么如此糊涂呢,霍将军打理朝政都来不及,哪有闲工夫管这事?自然是先送到宗正那里,报了属籍再说!”
刘病已完全不懂那些大人在说什么,他也没兴趣弄懂,见他们争论不休,便自顾自地从包袱里抽出小木剑舞了起来。
三个表舅当中,二舅舅史曾性子最敦厚,待他也最好,时常陪他玩耍,给他讲故事。大舅舅史高有个儿子名叫史丹,年纪尚比他小,却时常当着大人的面欺负他,大舅母也从不训斥。反倒是小舅舅史玄,虽然经常没好脸色,对自己的亲侄子却是一视同仁,从不偏袒护短。史丹没少挨史玄的揍骂,特别是在史丹欺负他的时候……
木剑舞起来虎虎生风,他正玩得高兴,那些大人像是终于争出了最后的结论,又把他扔上牛车,一路颠簸着绕道而去。
宗正刘辟彊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脸上晒得有些脱皮的男童,个子不高,宽大的衣袍套在身上,略显宽松,可见其瘦。但好在浓眉大眼,五官生得十分周正,一眼望去并不叫人生厌。不过刘辟彊也不会忽略那孩子眉宇间的顽劣淘气,即使现在站在他面前也摆脱不去好动的性子,他不时扭着腰抠着手指,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四处转着,毫不避讳地与自己对视。
他不禁失笑,“几岁了?叫什么名字?”虽然明知他的身世来历,但官面上的事还得一五一十照足了规矩来。
“我叫刘病已,六岁。”
好在这孩子性格还是活泼的,原以为经历过这么多劫难,本该阴郁寡语,难以与人亲近。刘辟彊颤巍巍地拿起笔在尺简上记录下他的名字,父辈的那一栏写的正是史皇孙刘进。
“父亲何人?祖父何人?曾祖何人?”
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回答,刘辟彊不由得奇怪地抬起头,只见对面的刘病已满面尴尬,身子扭得更加厉害了。
“怎么?史家从未跟你讲过么?”
“讲过的……”声音细若蚊蝇,他扭着腰,瓮声瓮气地回答,“我的父亲叫刘进,祖父叫刘据,曾祖叫……”
刘辟彊没想到这孩子如此不懂避讳,居然直呼其先辈名讳,眼见他口无遮拦地要呼出孝武皇帝尊讳,正欲打断,他却突然怪叫道:“我要尿尿!哎哟,我憋不住了!我要尿尿——”
刘辟彊愕然。
刘病已双手抓着自己的胯裆,双脚又蹦又跳,急得满头大汗,一双眼睛泪汪汪的似乎便要哭出来了。看他那副急相,竟是立时三刻便要尿出来了。刘辟彊惧怕小儿无赖,尿在堂上,不敢让人领他去后院如厕,只得命人取来虎子,当堂侍弄他小解。
一股尿骚味顺风飘了过来,刘辟彊屏息皱了眉头。刘病已尿完,脸上又恢复了笑容,表情十分舒畅。刘辟彊被他搞得无心再盘问,挥挥手把自己的小儿子宗正丞刘德叫来说:“送这孩子进宫,领他去掖庭令张贺那里,以后的日常起居、恩养抚育,具体事项皆由张贺派人安顿。”
刘病已见刘辟彊满脸皱纹,须发雪白,被风一吹,那长长的白须顺风飘了起来。他从未见过这么老的老翁,跟着刘德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说:“公公,你的胡须真有意思。”
刘德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刘辟彊瞪着浑浊的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他。刘德急忙纠正道:“我父亲乃是高祖皇帝的弟弟楚元王之孙,论起辈分来,是孝景皇帝的从弟。你这孩子真是目无尊长,不知礼数。”
刘辟彊乐呵呵地笑道:“他还小,况且刚刚重入宗籍,哪里懂得这些,日后你好好教导他。”
刘病已奇道:“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刘德道:“你应该尊称他为高叔祖,我是你的曾叔父。”
刘病已见他年纪和自己的大舅舅差不了多少,哪里像是自己的曾叔父,再反观刘辟彊这位慈祥可亲的耄耋老者,却让他信服得多,于是冲刘辟彊招了招手,“高叔祖,病已走啦,但你要记得来找病已玩哦!”
刘辟彊看着那孩子黝黑的面庞上天真无邪的笑颜,脸上虽然笑着,心里却满是嘘叹。
这孩子天性活泼好动,不过教养有限,举止粗鄙,毫无皇族气质。同样是未成年的孩童,当今天子与之相比,犹如凤凰与雉鸡,虽然身上同样流着孝武皇帝的血液,却已是天差地别。
“这样也好……也好……”他呢喃着合上竹简,收入帛袋,封存,置于高阁。
03、掖庭
张贺收到消息后,一早便顶着烈日站在作室门前相迎。牛车刚到门口,不等刘病已跳下车,张贺已将他抱下紧紧搂在了怀里。
来使见交了差,便自行驾车离去。张贺抱着小病已一路从作室门入未央宫。刚回到少府官署便碰上一些同僚,俱是好奇地对张贺打招呼。张贺也顾不上多寒暄,急匆匆应付过去后,将皇曾孙抱回少府官署内自己住的地方。
等进了屋关上门,张贺将他放下地,随之整个人也瘫到了地上。刘病已望着眼前这个四十来岁的男子,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张贺的行为十分怪异,跪坐在地上,双手扶着病已,脑袋耷拉着。过了一阵,忽然从他嗓子里逸出一声尖细的哽咽——张贺哭了。
刘病已伸手去摸他的脸颊,只觉得触手光滑,并不像几个舅舅那般髭须扎手,“别哭,我保证乖乖的,不捣乱,不顽皮,不给你添麻烦,你别哭了好不好?”
“王曾孙……”张贺哽咽着抹干眼泪,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见那孩子乌眸黑瞳,肤色虽黑,眉目却仍透着清秀,不禁欢喜道,“王曾孙可还记得我吗?”他极力在这个垂髫小儿身上找寻着当年旧主的影子,哪怕一丝半点的痕迹也好。
刘病已困惑地摇头,“叔公你认得我吗?”
张贺吸气,踉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牵着他的小手将他带到堂屋的蔺席上坐,“何止认得,你出生后,太子甚是高兴,弥月抱来予我等瞧时,长得那个叫白嫩水灵啊,别提多惹人怜爱了,我当时还抱了你呢。”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重回那段璀璨的岁月,置身于玉阶金砌的博望苑内,卫太子端坐高席,喜上眉梢,宾客幕僚们彼此称赞道贺……那日是五月初五,祀迎神灵,太子从身上取下一枚身毒国宝镜,史良娣从旁接过,用合采婉转丝绳编成的长命缕系住宝镜,亲手绑到孙儿娇嫩白皙的臂膀上。
“叔公!”刘病已摇醒了张贺,强迫他从幻境中抽离。张贺怔忡地出神,半晌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昔日的辉煌与荣耀,已经一去不返了。
“使不得,王曾孙唤我张贺即可。”
刘病已虽年幼懵懂,却已略知人事,他不直呼张贺之名,也不再唤他叔公,只是含笑望着他,“外头有人叫门呢。”
张贺侧耳倾听,方听得果然有人边叩门边喊:“张令!张令!”
张贺认出声音是掖庭丞的,于是稍整仪容,起身开门。
“张令!”门外站着一位形容消瘦的年轻男子,肤色白净,透着斯文。刘病已躲在张贺身后,好奇地探出头去。那人本有事相禀,见了刘病已后反愣住了,隔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问,“这位……难道就是……”
张贺将刘病已拖了出来,推到身前笑说:“这是先帝曾孙病已!”
那人一听,肃然正色,对着刘病已深深一揖,“掖庭丞广汉见过皇曾孙!”
礼行了一半,便被张贺拦住,“你别吓着这孩子了!”蹲下身,他指着那人对刘病已说:“他姓许,名广汉,以后你跟他住一块儿……”
许广汉惊讶得张大了嘴,想说什么,最终仍又无奈地把话给咽了下去。张贺看在眼里,只当未知,仍是笑吟吟地关注着刘病已的反应。
刘病已歪着脑袋打量许广汉,见他年纪与自己的表舅们相仿,面相和善,神情倒与史曾有几分相似,于是很轻易地便接受下来,笑道:“好啊!”上前拉住许广汉的手,“我们一起玩吧!”
许广汉被他拖着手,一路拽进屋。刘病已兴奋地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小木剑,直指对方,“现在你是坏人,我是游侠!我们来玩吧!”不等许广汉反应过来,呼的一声,手中木剑已照着他的胸口直刺了过去。
许广汉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刘病已兴奋得尖叫,奋起直追。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绕着不算宽绰的屋子团团乱转。许广汉累得直喘粗气,一边避开小病已手中不长眼的木剑,一边冲张贺哀声大叫:“张令啊,你饶了广汉吧,我家中尚有妻女要养活啊!”
张贺倚在门口,面带微笑地看着二人追逐,不紧不慢地回答:“正因你女儿与病已年龄相近,放眼掖庭,让你照顾小孩子岂非再合适不过?”
许广汉哭笑不得,“我十天半月才轮上休沐归家,何曾有暇抚育过孩子?”嘴上这么说着,脚下却仍不歇步,继续带着刘病已玩闹嬉戏。
张贺笑道:“有个孩子在身边热闹,也是好事。我这间屋子大些,和你住的那间对调一下,以后你带着病已就住在这里吧。”
刘病已玩得满头大汗,张贺着人给他准备了些吃食,等他玩累了,便和许广汉一起陪他吃饭。刘病已胃口极好,仅是麻饼便吃了一块半。张贺怕他积食,不敢让他多吃,他还颇有些不乐意。好容易熬到天黑,折腾了一天的刘病已终于抵挡不住困倦,双臂缠抱着许广汉的腰,蜷缩着躺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许广汉蹑手蹑脚地将孩子抱上床,看着那张梦中犹在嬉笑的睡脸,不由得感慨道:“原还说生怕皇曾孙性情乖僻,难以亲近,现下看来,张令往日的心是白担了。”
张贺在他身后吁了口气,“你之前来找我所为何事?”
许广汉一凛,缩着肩膀从床上爬了下来,压低声说:“我才听到风声,说车骑将军只怕是不行了……”
张贺闻言浑身一僵,好半天才舒缓过来。窗外的秋蝉似已熬到了尽头,突然吱的一声断了音,了无声息。窗中透入微微凉风,月影模糊,像搅浑的水一样。
“怎么会这样?”他望着床上安睡的稚嫩容颜,茫然低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属下。
许广汉清楚他在担忧些什么,刘病已能恢复皇族身份,重入掖庭,仰仗的全是车骑将军的功劳。
“也许……只是传闻,做不得准的……”他嗫嗫地声辩,“金将军是先帝委任的辅政大臣之一,正当壮年……”
张贺点点头,“但愿……”他蹲下身子,跪坐在床头,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