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低声,吃吃地笑,“那骑马的人听说是刘尊的弟弟刘高,我瞧他年纪跟我俩差不多,可一身马上功夫真是了不得。”
“哦?”他的眼眸亮了起来。
张彭祖道:“下一场还是刘高亲自驭马,刘胥押了五百斤金要和常山王赛马,你把钱都拿出来,一起押赵王刘胥的马赢,准没错。”
刘病已不假思索地将去年收到的史家给的一千腊钱和元日皇帝赐予宗室子弟,他所分得的五千钱,加上平日的积蓄一共凑了九千多钱,尽数交给张彭祖。
彭祖笑道:“你等着。”
大约等了三刻时,闹哄哄的灞河边响起一阵阵哄笑和尖叫,片刻后张彭祖满脸堆笑地回转,“兄弟,赚大了,这是你的那份。”说着,掏出三金递给病已。
“这么多?”他吃惊地问。平素他看人赛马斗鸡,一天的输赢来去也就一万多钱,他不敢跟人那种动辄几万钱,甚至几十万钱地砸,但即便如此,也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排场。
“押少了,人家根本不收。”彭祖喘气,“我押了十金,顺便把你的钱加进去凑做份子。这一次不比平日,我们以前参赌,最少一千钱起,但是今天,翻了百倍。”他比着手势,翻来倒去,脸上的笑颜却遮掩不住泛滥开来,“真是过瘾呢,这么大的手笔,一年也就这一次了。”
病已耸然动容,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张彭祖随手抓了一把钱丢给边上一位看管着主人马车的老奴,“替我们看会儿车。”
老奴收了钱,笑道:“好说,好说,两位公子只管去。”
张彭祖再无二话,拉起刘病已就往人堆里钻。
喧哗声不断,除了圈起的赛道上空着外哪儿都挤满了人。跟随藩王们从属国随扈进京的侍从郎卫正担当着维持秩序的职责,病已抬头远望,几处高台上坐着稀疏的几道衣着华丽人影,一旁更有不少女眷也在观赛,莺莺燕燕,一派奢华。
张彭祖本想挤到前头去,不曾想目光一错,竟吓出一身冷汗,忙缩头蹲下。
“怎么了?”
“要命,我大哥居然也在。”
“在哪儿?”
“那边……”他往左边一指,病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却只看到一处搭得十分华丽的高台上坐着七八名男女,他瞧得眼花缭乱,因为只见过张彭祖的大哥一两次,现在隔得远了也实在说不清哪个是张千秋。
“我怎么没瞧见。那人的个子比你大哥矮,看那身形不大像啊。”
张彭祖跳起来瞄了一眼,又迅速蹲下,“那是霍禹!霍禹你都不认识啊,大将军霍光的独子,边上那个是霍将军的侄子霍山,我大哥就坐在霍山边上呢。”
“你大哥是老虎啊,你就那么怕他?”
“什么叫怕啊?你没听过长兄如父?我大哥大我那么多岁,以前父亲不在家,忙于公务较多,家里大小事务都是大哥说了算。你不知道我有多可怜,特别是那个霍禹啊,可恶到极点,我没少吃他的亏,被他戏耍捉弄。大哥后来做了中郎将,也有了家业,加上大伯开口说让我拜师学《诗经》,我这才有机会远离训斥——我是宁见老父,不见长兄。”
病已听后哈哈大笑,“边上那个小女孩是谁?是你的侄女还是霍禹的女儿?”台上有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正揪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暴打,那男孩子抱头逃窜,却不小心跌了一跤,惹得那女孩叉着腰咯咯娇笑。
彭祖小心翼翼地偷瞄,“张敬胆小得很,哪有这般凶悍?我没听说霍禹有这么大的女儿,那个男孩儿也不是他的儿子,是霍山的儿子霍云。”
病已远远地看了会儿,只见那男孩趴在地上哇哇大哭,照顾他的阿保将他抱了起来,他仍是啼哭不止,直到他的父亲霍山不耐烦地回头呵斥,他才闭上嘴。
“脓包。”病已嘀咕一声。边上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拍手,虽瞧不清相貌,但那副模样倒也尽显小女儿的娇憨。他忽然想起许平君来,小时候自己无数次捉弄她,把她弄哭后她却从不记仇,仍是甜甜地叫着他哥哥。
哥哥……哥哥……病已哥哥……
烦人!猛地一甩头,他强行将许平君恼人的声音甩出自己的脑海。
07、宗亲
刘高将双腿牢牢地夹住马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前方,胯下的坐骑跑起来上下颠动,他却像座铁塔似的纹丝不动,身边的马夫逐渐落后一个马首,耳边叫嚣着众人的喝彩。
这一轮下来,又是赵王完胜。刘高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赵王府的马夫马上将马牵走,仆从递上水盥、手巾。他随手擦完汗,长长地嘘了口气。
得意的刘尊正在与人高声寒暄,落败方有怨怼不平的,也有毫不在意的。刘高正打算回自家的帐篷休息,对面迎上一群人,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一位衣着光鲜的少年。今日到会的皆是非富即贵之人,像这样的少年,随便走走便能遇上一大把。让刘高觉得惊异的不是这少年通身的贵气,而是他的长相,那张脸灿若皎月,双眸顾盼神飞,唇角勾起时,露出一排细如碎玉的贝齿,似嗔似笑。
刘高尚处震惊之态,对面的少年携了随从已大摇大摆地向他走来,既不抱拳作揖也不互通姓名,劈头便问:“你便是赵王刘尊的弟弟刘高?”
口气太狂,狂到刘高当场便心生厌恶,可那少年长得实在好看,特别是那双琥珀色的琉璃双瞳,勾魂夺魄,叫人移不开眼。
“正是。”刘高拱起手,犹豫着要不要作揖行礼。刘氏宗亲大聚会的场合的确热闹,只一点令人很难适应——在彼此陌生的情况下,实在摸不清对方的辈分。尊卑如果搞错了,这可是大不敬的罪过,宗正那里只怕不好交代。
刘高正等着对方报上名号,没想到那少年冲他一笑,朗声道:“你骑术不错,有没有兴趣跟我赛一场?”
刘高心里不大瞧得起他,只因对方脂粉味太浓,虽说都是锦衣玉食下长大的同龄人,但他向来喜好游侠风骨,名士风流,素来不喜太过柔弱的男子。又见对方的行为实在无礼,便不再想答理他,直接绕过那些人带着自己的仆从走了。
“哦,哦。”少年瞪大眼睛,扭过头追寻刘高的背影,“他脾气还挺大嘛。”
边上有人劝道:“大王还是回台上观赛吧,这里人太多,挤出个好歹来可了不得。”
刘尊连胜两场,到了第三场却只是让马夫上场,凭借着马的好脚力,又博了个好彩。之后几场他不再让马下场,只是自己押押赌注,有输有赢,倒也玩得趣味盎然。时辰差不多的时候,身边的郎官提醒他,该返回长安了,他正有意下令收拾行囊回郡国府邸,那边有个面生的少年郎手里捧着一片木牍跑了过来,跪在高台下朗声说:“昌邑王命仆送交书函与赵王。”
他命人收了木牍,看过后哈哈一笑,扭头对身边已经换好衣裳的刘高说:“我们的这位王弟倒也有点意思,他为了结交你我,特意送钱来了。”
刘高挑眉:“怎么说?”
“他下注一千斤金让我和他赛马,不过前提是由你驾驭。”
一千金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了,刘高淡淡一笑,“都说孝武皇帝生前最宠爱孝武皇后,对她的子嗣更是封赏颇厚,既然刘贺愿意给哥哥送钱,哥哥岂有不收之理?”
刘尊大笑,刘高退下,重新去换上简便的襜褕骑装。赛场的起跑点上围了很多人,刘高策马靠近时,那些仆从纷纷让开路,刘高眼前陡然一亮,一个身穿深红衣裳的少年骑在一匹乌骓上,束发的带子随风飘扬,红黑交映。那少年回眸冲他一笑,秀美匀净的面庞容光焕发,一股用言语难以形容的王者气派迎面迫来,令人望而生畏。
刘高随即认出那个少年正是方才邂逅的无礼之徒,这会儿上了马,倒是将他原有的羸弱柔美之气尽数摒弃,显得格外英气勃勃,叫人惊叹。
“你……”
他在马上拱手为礼,“足下骑术高明,惹得我技痒难忍啊。”
对方极有可能也是王族贵胄,刘高虽对他的态度不甚满意,却也不好失了礼数。这时场中一通鼓响,十余匹马皆在骑手的驾驭下各自站立到位,刘高不敢大意,一声号角吹响,他用力一夹马腹,首当其冲地跑了出去。
尘土飞扬,呐喊高喝,刘高很快策马跑出了围观场地,道路两旁树木郁郁葱葱,回程的木桩已经近在咫尺。他及时勒了马缰,试图调转马首绕过木桩,恰在此时,忽然有团火影擦身而过,险些撞到他的胳膊。他的坐骑却受惊尥起蹶子,连连嘶鸣,若非他骑术精湛,早被摔下马来。只这么缓得一缓,那团火影已越过他抢先绕过木桩。
“承让了。”少年的笑容在晚霞的映衬下异常夺目,他只说了这三个字,身形却未有丝毫的停顿,如离弦之箭般向着来时的路射了出去。
刘高又羞又气,奋起直追,可偏偏落后十丈之距,任凭他将马鞭抽得多响多疾,终是无济。
这是他今日输的第一场,也是他人生里输的唯一一场,而且还是输给他瞧不起的那种柔弱男人,那种恼羞愤慨令他血脉贲张,恨不能当场拔出长剑与那人来场生死决斗。
看到前方的乌骓跑过终点时他的确抱有这样的念头,恨不能一剑杀了那个少年,可等他到终点,却听见无数人高喊着:“昌邑王胜出!”
他脑海里第一个闪现的是念头是那少年乃刘贺的亲信,可下一刻他便看到那少年含笑来到他的马前,仰头望向他,作揖为礼:“贺谨谢从兄承情!”
眼见天色已晚,这场盛宴也终到了散席的时刻,可谁都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逐渐散去的人群里忽然起了骚动,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霹雳般炸出一声厉喝:“跸——”
无数的羽林卫从西面跑了来,团团将赛场围住。一度混乱的场面很快便被这支奇兵控制住,又大约过了一刻时,钟磬礼乐声漫漫响起,天子仪仗开道,奉车都尉金赏驾驭着六马玉辂在前,驸马都尉金建驾驭着六马乘舆随后。拉着玉辂和乘舆的皆是六匹一模一样的雪白神马,马鬃与马尾染成朱色,马面上罩着镂金饰物,马腹和马颈上披挂的带子缠绕着十二匝的朱色双丝细绢,象牙制成马勒。
朱红色的双重车轮,碾压在平坦的驰道上,覆满金箔的车厢在晚霞的映照下,金光烁烁,车轼上雕刻着虎形纹饰,车轭上雕刻着龙首衔接,左右各置一个吉祥筒,金雀立于车横,车辀上雕刻鹿头龙纹,羽饰华盖,车四周竖起太常旗幡,幡尾飘扬着十二条九仞飘带,长可曳地,太常旗面上绣着象征着上天光明的日月和升腾的飞龙,在六马的奔腾下顺风飘曳,猎猎作响。
玉辂和乘舆的两旁,黄门内侍高擎朱色旗幡、牦尾垂饰,郎卫随扈,仪仗的最后还有笙鼓乐师。浩浩荡荡近千人的仪仗一到,场中顿时鸦雀无声。金赏立于玉辂之上,驾驭着六马缓缓驰入。
“陛下万岁!”呼啦啦,人跪了一地,稽首接驾。
众人的目光都盯住了玉辂,可金安上却快速走到乘舆尾部,掀开帘帷,皇帝从车厢内探出头来,底下早有黄门跪伏,皇帝足踏其背,扶着金安上的手,缓缓下了车。
“都起身吧,这不是在前殿,无须刻意拘礼。”
无论玉辂还是乘舆,皆是天子之乘,两车一主一副,出行时如果不是亲近之人,谁也搞不清皇帝到底乘坐的是哪一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