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原本是件小事,宫里的女子即便当时觉得好玩,也没太把这个奇怪的孩子放在心上。过得片刻,一切又恢复原状,玩乐的依旧玩乐,嬉笑的依旧嬉笑,各自忙活去了。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擦黑,雨势稍减,原本平静的掖庭却忽然喧闹起来,只见昏暗中点点灯烛迅速移动,却是掖庭令、掖庭丞二人带着一干宫女行色匆匆地冒雨而来。
05、奇遇
身上的衣裳淋湿后被体温逐渐蒸干,干了以后又被汗水捂湿。刘病已彷徨地站在庑廊内,长长的甬道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入宫以来第一次,他发现原来除了他住惯了的小小庭院外,居然还有那么宽广的天地。之前那众多的楼阁、美女已让他目不暇接,从掖庭出来,走过很长的一段路,然后在飘雨的暮色下,又再次让他见识到了另一番壮观景象。
通天的石阶,一望无际,掖庭内的宫女将这座不可登及的高台称为大朝正殿。高台上有主殿宇四进,由南往北分别是处理朝政要事的前殿、中殿路寝、宣室殿以及后阁。刘病已费了很大的气力才爬上了数百级的石阶,气喘如牛地站在了后阁东端。与掖庭不同的是,这里很少有宫女出没,殿宇幢幢,陛前郎卫持戟站立,森然有序。
他猫着腰,借着暮色躲避郎卫警备,顺利地溜进了后阁东面的一间配殿。憋住气,悄悄环顾四周,在确定四下无人后,他才敢拍着胸脯松了口气。放松警惕后的第一感便是饥饿,听着肚子咕咕发出的闷响,他吐了吐舌头,蹑足从配殿一溜往西摸去。
也不知道绕过了多少间房舍,每间空房内皆是装饰得美轮美奂,金银玉器随处可见。刘病已起初瞧着还觉得新奇,但随着腹中的饥饿感加重,那些好看的好玩的,已经无法再引起他的关注。他现在最想要的,是去弄一块蒸饼果腹。
庑廊上没有郎卫把守,却多了三四名小黄门。这些小黄门头戴巧士冠,身穿缯布深衣,这样的打扮与掖庭内服役的中黄门大相径庭。刘病已从未见过小黄门,所以心中将他们轻易地划入了普通宦臣之列。他向来与黄门嬉皮笑脸惯了,若是碰上个宫女之类的,或许还会姐姐长姐姐短地一通讨好,但对待中黄门,他向来肆无忌惮。
这会儿他正饿着,眼见那些黄门由一群侍女打着灯烛引路,每个人手中至少端着一只竹笥,他鼻子比狗还灵敏,远远就嗅到了饭菜散发的香气,馋得直咽口水,脚下不自觉地就跟了上去,一路尾随。
那些小黄门走了约莫一刻工夫,才在一间广室门前停了下来。侍女开了门,黄门便进去了。刘病已躲在暗处等了一会儿,看见那些黄门又陆续倒退着出了门,手上却是空了。他等人走开后,来到门前,正想推门进去,却听里头传出一个清亮稚气的声音:“二哥,他们都走了吧?”
“应该是。”又是一个男童的声音。
“真是,整天盯着,还让不让人清静了?连上个更衣间都要那么大阵仗……二哥,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可吃了……”
“再等等……”
“等什么呀,反正这里东西那么多,先吃个一两样又没关系……”
屋里头两男孩正小声说着话,冷不防大门砰地被推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从门外大大咧咧地跳进来,双手叉腰,扬着小脸得意非凡地笑道:“哈哈!好哇,可叫我逮着了!你们居然偷吃!”
殿内烛火通明,四隅点着敞亮的鎏金铜鹤盏,门外有风吹入,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白色的烛泪,将满室的残影摇碎。屋内铺着一张锦缘莞席,席中跪坐着两名总角少年,年纪不过十一二岁,面目俊朗,鼻挺眼凹,五官的线条犹如刀刻般清晰。两人长相极为相似,其中一名年纪稍幼者从盘中捡了粒葡萄正欲往口中塞去,被刘病已猛地一吓,手一哆嗦,那粒葡萄滚落,顺着衣襟骨碌碌滚到门边。
刘病已顺势拣了起来,捏在手里把玩,好奇不已,“这是什么东西?”
“你是何人?放肆!”声色俱厉,两兄弟中的弟弟已经愤慨地从席上站了起来。
刘病已先是一愣,却没多放在心上,眼前的两个少年与他年纪相仿,他哪会在意其他,仍是笑嘻嘻地撇了撇嘴,问:“是吃的吗?”手里的东西犹如蜜合药丸大小,滴溜溜,圆滚滚,青中带紫的外皮泛着翡玉般的透润色泽,隐约可见内里丝丝缕缕的筋络。
“是西域产的一种果子。”兄长将弟弟强行拉住,沉稳回答,面上瞧不出是喜是怒。
刘病已嘻嘻一笑,毫不怀疑地将果子扔进嘴里。
“哎哟!怎么那么酸?呸,呸,呸!”葡萄入口,才嚼了两下便被他连肉带皮地吐在一尘不染的青砖地上,“嘴里涩死啦!有水没有?”不等回答,径直走到食案前,端起案上的一只镶金错玉耳杯一饮而尽。
“无礼的竖子!”弟弟见他穿着满是泥泞的布履踩上莞席,忍无可忍地跳了起来,挥拳向他砸去。
刘病已机灵地往边上一跳,避过拳头。
弟弟想再扑过来厮打,却随即又被兄长死命拽住。他气得脸都白了,嘴里不断地嚷着:“二哥,你放开我!我非杀死这个猖狂放肆的浑蛋不可!”
刘病已虽不清楚那个兄长为什么要帮着他,但他向来不拘小节惯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没让他深究,他依然摆出一副小人得志的笑脸,一边继续从案上挑拣炙肉干糒等食物狼吞虎咽,一边觑空还不忘朝对方扮鬼脸。
正吃喝得不亦乐乎,忽然身边的吵闹声安静了下来,刘病已觉得有些诧异,下意识地扭过头,只见隔栏的内置帷帐边长身站了一位少年,发梳总角,金带垂系。身材虽长得比他们三人都要高挑,但眉宇间稚气未脱,削肩窄腰,自有一股弱不禁风的纤细。但他长得十分好看,甚至比之前在掖庭见到的那位仙子还要美上三分。
刘病已早忘了吧唧嘴,痴痴地回首凝望。少年不发一语地站在帷帐旁,眸光沉静如水,波澜不惊,那两兄弟倒像是吓坏了,狼狈不堪地低着头走向他。两人刚要说话,少年抬手制止,兄弟俩惊讶地抬头,三人的视线胶着,须臾,二人心领神会地径直穿过少年,走入后厢。
“你是他们的大哥?”刘病已好奇地询问。
那少年缓缓走来,足下不闻半点声响,长长的衣裾逶迤地拖在青色的地砖上。刘病已忽然觉得地上的葡萄皮特别刺目,见他袅袅走来,忍不住大喝一声:“站住!”
脚步停顿,刘病已扑了上去,趴在地上细心地将果皮碎肉拣了起来,末了,又用袖子将地砖擦拭干净,这才笑吟吟地抬起头来,“好了,擦干净了。”
那少年居高临下,眸光流转,苍白的俊颜上终于显现出一丝柔和的笑意。刘病已只觉得他的笑容如日月光辉般绚烂夺目,不容直视亵渎,他心里敬重,脸上自然少了几分玩谑,起身道:“你真好,有两个弟弟陪你一块儿吃,一块儿玩。”
少年的眼神忽闪了下,竟有片刻黯淡下来,但转瞬他已神色如常,“你也不错,能找到这个地方来。”
刘病已从盘里取了一块麻饼,随手递给少年。少年微微摇首,刘病已“唔”了一声,正欲缩手,没想到那少年已伸手过来。刘病已以为他是来接饼的,却不想那只白皙的手越过麻饼,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嗯?”刘病已见他目光凝重地盯着自己手腕上的那枚身毒宝镜,忍不住笑问,“你喜欢?我送给你好了!”说着,便要解绳。
少年仿佛突然被火炙烫到了,猛然缩手,“不!我不要!”声音清澈,咬字纯正。
刘病已咧嘴一笑,“你一直不说话,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少年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刘病已也不在意对方话少,自顾自地说:“你多大了?在未央宫住了几年?平时你们三个都玩些什么呀?我跟你说,我最喜欢上树掏鸟窝了,鸟蛋煮熟了很好吃啊……”他在宫里的两年时光,从未和同龄的孩子接触过,更别谈玩耍了,今日难得碰上,一时兴奋,话匣子一开就再也收不住了。
少年并不搭腔,但他凝神注目的表情正告诉着刘病已,他是在认认真真聆听的。刘病已的话题越说越广泛,直把自己平日里玩耍使坏的招数一起抖落了出来,偶尔说到有趣之处,那少年上身倚靠在玉几上,嘴角噙着微笑,脸上滑过心动之色。
刘病已正说得唾沫横飞,刚才那兄弟俩悄悄地从帷后走了出来,躬身在少年跟前站定。少年坐在席上,慢慢收敛笑容,淡淡地问了句:“妥了?”
“诺,人都回宣室候着了,最近的也在庑廊外。”
少年点点头,眼睑低垂,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抖动,如一双翅翼振颤,大片的阴影投射在那张苍白如玉的面庞上,荡漾出一种琉璃易碎的心悸。隔了好一会儿,就在刘病已被这种莫名其妙寂静下来的沉闷快憋得喘不过气来时,少年微微一笑,哂然道:“你过得竟比我好……”语音低迷,说到最后一个字,似乎含咽在喉咙里,听不真切。
侍立一旁的两兄弟闻言耸然动容,彼此对视一眼,眼底皆是惶恐。
少年沉默,似乎在呆呆出神,过了半晌,鼻腔里才哼了声,整个人从死寂中重新恢复活力。他神色温和地对刘病已说:“天色不早了,你也该早些回去。”刘病已大为不舍,刚想婉转拒绝,他却已不容置疑地下了结论:“金建,你的身量与他相差不多,去取套你的干净衣裳给他换上,然后送他回去。”
金建,也就是那个年纪最小的男孩,虽然满脸不情愿,却似乎不敢拂逆了少年的意愿,口中应诺,口气生硬地招呼刘病已:“你跟我来!”
刘病已舍不得走,却又不忍拂了少年的好意,于是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临走挥手,不忘询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指了指身边的男孩,“他叫金建,那你俩呢?”
少年没吱声,那个二哥只得硬着头皮先自报姓名:“金赏。”
期盼的目光移向少年,少年愣了会儿,缓缓吐气:“……陵。”
刘病已自以为听明白了,笑着摇手,“金陵,金赏,那我下次再来找你们玩!”
少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目送金建领他出去后,神情猛地黯然失色。
“金赏!”
“在。”
“是他吧?”少年侧过头,看向金赏,“就是他,是不是?”
金赏无奈地点头,“是。”顿了顿,又急忙解释:“先父在世时曾言,此乃遵奉先帝诏令,是以将其收入掖庭养视。”
“他原是皇族子弟,认祖归宗理所应当,何况还有先帝诏令。只是……如今,困在这座未央宫中,无所倚靠,难道竟能比在民间做个平凡人更逍遥自在么?”
金赏无奈地点头,“是。”顿了顿,又急忙解释,“先父敬重卫青将军,不忍见卫氏唯一的一点骨血流落民间,是以才……”
“他原是皇族子弟,认祖归宗理所应当,你的父亲做得很对。只是……如今,困在这座未央宫中,无所倚靠,难道竟能比在民间做个平凡人更逍遥自在么?”
金赏嗫嚅,神情凄惶,眼圈不自觉地红了,“先父……先父他……”
少年摊开手,茫然地望着自己的掌心,“以金将军之力或能照拂他衣食无虞,但现如今……即便是我,也是身不由己,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