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弄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刘病已与刘辟彊、刘德父子相比其实更不如,说得好听是皇曾孙,是卫太子留下的唯一血脉,好似他身份有多矜贵,有多与众不同,其实根本不值一提。且不说卫氏一族已经不存在了,只说假如……假如卫太子仍在,难道次卿的境况和现在相比,会有任何不同吗?你不想想,他母亲是什么出身?父亲是什么出身?次卿的祖母只是卫太子的一名良娣,父亲刘进是个卫太子逃离长安都不会记得带上的庶出儿子。次卿的母亲更加微不足道,只是刘进收在身边的一名家人子罢了……所以,即便卫氏风光尤在,庶出的刘病已又能得到些什么?他和从楚国颠沛流离到长安城的刘辟彊一家有什么差别?”张彭祖环顾这栋不算宽敞的宅院,冷冷一笑,“只怕他带着平君,会过得连现在还不如。”
王意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虽然言辞冷酷,但句句在理。刘病已面上虽然嘻嘻哈哈,玩世不恭,然而因为自出生起就拥有那个代表着曾经将辉煌化为惨烈的身份背景,所以他骨子里比别人多了份轻易触碰不得的自尊和傲气。可是现实中,这股傲气换不来三石米,比起自尊来,生活才是最最重要的头等大事。
作为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张彭祖和王意都非常清楚刘病已的这个臭毛病,只是从不当面跟他说破而已,因为没人敢这么说破,除了许平君。
“哪来那么多假如啊,真有那假如,就没平君妹妹什么事了。”
王意刻意岔开话题,张彭祖心领神会,于是也笑道:“那倒是,有那种假如的话,他便没这个运气娶到这位小娇妻了。”
两人在堂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突然听到后苑“咣”的一声响,两人错愕的扭头,却看到刘病已上蹿下跳的冲过中閤,人还没到跟前,叫声已气急败坏的传了过来。
“找医者!去找医者——”
“出什么事了?”王意见他一双脚仍是没穿鞋,便赶紧捡起台阶上的鞋子递了过去,可病已看都没看,只是拉住她的胳膊,用力之猛,疼得她直吸气。
“平君说她胸口闷,不舒服,我以为她逗我玩,没想到她突然吐了……”想到平君吐得涕泪纵横、浑身脱力的凄惨样儿,他心揪成一团,“三姑娘,劳烦你去房里帮我照顾好她,彭祖,你驾车来没?赶紧和我出去找人。”
“我的次卿兄呀,你慌个什么?”
张彭祖漫不经心的回答让刘病已当场翻了脸,一巴掌轮过去,劈在他肩上,“那是我的妻子,你小子懂什么?我不心疼她谁心疼?看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也知道她平时白对你那么好了。”
张彭祖揉着肩膀,嘟嘟囔囔的穿上鞋走下台阶:“女人呕吐不是很正常的吗?我家那么多女人,有些个还就特别喜欢吐来吐去,吐得脸色煞白跟鬼似的却还乐得不行……”
一句话让原本咋咋呼呼的刘病已骤然安静下来,他的手仍抓在彭祖的肩上,脸上的表情似惊似喜,又像是个受了太大的刺激突然一下子傻了。
王意原本已快步穿过中閤往后苑去,突然刹住脚步,愕然的转过身来。
一切的变化都只是在瞬息之间,然后刘病已仰天“嗷”的发出一声怪叫,如同来时一样上蹿下跳的旋风般冲了回去。
经过中閤时脚下一绊,他居然一跤摔在地上。王意刚想伸手搀他起来,他已动作利落的自己爬了起来,右脚的膝盖估计磕疼了,他咧着嘴却还在笑,疼痛和欢喜揉在一起,让他整张脸变得异常的怪异。
他就这么瘸着腿,蹦蹦跳跳的继续往寝室方向跑了。
王意站在中閤,视线中那个晃来晃去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终于,这一次眼眶中的泪水没能忍住,顺腮滴下,飞快的没入干燥的泥土中。
04、家业
从医者确诊许平君怀孕以来,她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呕吐,这一吐直吐到天黑入眠方才罢休。她没法再亲自下厨房,但是许惠的厨艺不高,时常整得饭焦羹糊,刘病已没觉得怎样,但许平君却连焦味也闻不得。就这样连续吐了三天,她每天仅能喝点水,其他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
病已急得抓狂,每天从市肆里买吃的东西回家,可平君的食欲仍然不见好转。不仅如此,她白天折腾得不够,晚上也开始失眠难受,常常半夜三更感到恶心反胃,然后只能坐在床上深呼吸。
短短七八日,平君明显瘦了一大圈,刘病已实在没办法,只能回尚冠里搬救兵。许夫人急匆匆的赶到宣明里,看到平君眍了眼窝子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只陶壶,正脸色煞白的吐着酸水。
“这是怎么搞的?”
病已一脸委屈的靠墙站着,他曾答应许夫人要照顾平君一辈子,没想到婚后不过短短三四月,平君却已憔悴得不像人样儿。
许夫人心疼的抚摸女儿的脸颊,见她面色实在难看,忍不住问:“是不是什么都不能吃?”
平君有气无力的点头:“你别怪他……是我自己不想吃东西,他尽乱花钱买那些贵得不得了的东西哄我吃,可我就是……就是没口福。”
“难道就没一点想吃的东西?”
平君可怜兮兮的扯着母亲的衣袖一角,“有……”她说的声音很低,眼眶红红的,“想吃母亲烙的饼,想吃母亲煮的雕胡饭……想吃,想得直流口水……”
“傻孩子!”许夫人一把搂住女儿,“这么想吃,难道不会回家来么?”
她把头供在母亲的怀里,哽噎:“可我现在是刘家妇,女儿出嫁不宜总赖在娘家,会惹邻里笑话的。”
许夫人佯怒:“你又没其他兄弟姐妹,父母统共只你一个女儿,你不回家住,难道要父母年迈无依么?”她眼珠子一瞪,“难道是次卿不愿住在女家,怕人耻笑?”
刘病已诚惶诚恐的说:“岂敢有如此想法!我亦从小孤苦,无父无母,妻子的父母便是我的父母。与父母一起生活,孝敬侍奉父母,乃是为人子女应尽之事。”
许夫人深深的向病已投去一瞥,再转向自己怀中面如菜色的女儿,叹道:“收拾收拾,把这宅子退了,搬回家去住吧。母亲给你烙饼,给你煮雕胡饭。”
许夫人把女儿女婿接回家住,许广汉自然毫无异议。许平君的孕吐之症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有了稍许好转,但孕期的前几个月便逢上酷暑的夏季,对于初次怀孕的平君而言,总是存在着处处的不适。好在病已非常小心的迁就着她,几乎是扇不离手的伺候在她周围,逢叫必应,许夫人未曾说些什么,倒是家中的仆妇笑着说破:“我瞧貋公这么个样儿,倒不像是我们姑娘有孕,而是他自个有孕呢。”
随着许平君平坦的肚子微微隆起,朝廷又一次颁下了赦令,据许广汉说,那是因为皇帝的病势沉疴,太医们药石齐下却总不见好,大将军等人希望能够通过赦天下,减少罪孽,感天赐恩。
平君怀孕四个半月,肚子吹气一样的鼓起,胎儿开始有了第一次向外界显示它存在的手段。神奇的胎动令那对本身也还是半大孩子的夫妻兴奋不止,停止孕吐后精神见好的许平君开始着手准备起婴儿降临时必须的物品,而平时悠闲的刘病已也陡然显得忙碌起来,常常早出晚归,白昼不见人影。
对于女婿恢复游手好闲的模样,许夫人颇有微词,许平君一面帮着夫君在母亲面前说尽好话,一面也对刘病已终日不见人影的生活状态表示不满。
“你是不是又去斗鸡舍了?”
“哪有的事啊,我早不玩那些了。”他发誓赌咒般的解释,可脸上那份阴阳怪气的笑容却让她更加心生狐疑。
“真的?”
“我可把钱都交给你保管了,我想玩也没钱可花啊。”
“那也未必,你在外头的狐朋狗党多着呢,没钱赌你也能借钱……”
他猛地扑过去,抱住她狠狠吻住她,彻底堵住她唠叨个没完的嘴。
“礼法有云,妊妇非正色目不视,非正声耳不听。你别胡思乱想的,得给我们宝宝做个好榜样啊。”他拥着她,像哄孩子似的哄着她。
她很享受他这种宠溺方式,只是白天去王家串门听那些年长的妇人玩笑似的告诫,心中总隐隐难安。
“你是不是每天都去张彭祖家厮混?”
他大大一愣,愕道:“你怎么知道?”
她本是揣测,见了他这副异样的表情,心里倒是更信了三分。她气恼的伸手掐他胳膊,“张府的舞姬歌伶甚美吧?”
他忍痛龇牙咧嘴,恍然明白过来。他眨巴眼,促狭的说:“是啊,美得很。夫人也见过?”
平君下手更重,他咝咝吸气。她眼圈儿红了,想起妇人们说笑男人都是些见不得腥的猫儿,特别是初尝滋味的少年郎君,愈发是春天里喵喵叫唤的猫,一个不留神就溜出去偷腥。
他们是少年夫妻,新婚没多久她就有了身孕,没怀孕之前他几乎是夜夜纠缠不休,现在有了孩子,一到晚上他便规规矩矩的躺着睡觉,甚至不敢近身挨着她的手指头。
平君越想越委屈,妊妇的情绪本就像是阴天,说刮风便刮风,说下雨便下雨。她掐得自己手上都没力了,便哇的放声大哭起来,吓得病已差点从床上跌下去,慌慌张张的跳了起来。
“我的祖宗啊!我的……”他伸手捂她的嘴,“你可小心别把狼给招来。”
平君本来哭得挺大声的,听他这么一说,声音果然降了下来,掰开他的手继续小声啜泣:“你个混蛋,想闷死我们母子。”
“我哪敢啊,我冤枉啊!”他做出近乎夸张滑稽的表情,只为博红颜一笑。
“还说不敢,你都敢把我母亲比作狼了。”
他捋起袖口,露出胳膊:“看,都淤了。”
她止住泪水,心疼的凑过去看,可上下打量个遍,也只看到一小块红斑。她忿忿的拈指拔下几根汗毛:“那我给你散淤。”
“哇呀!”他痛得直缩肘,“毛贵啊,毛贵啊!毛多贵啊!”
“扑哧!”她再也憋忍得住,终于破涕为笑。
天晴了,雨停了,再大的阴霾也会随着她的一笑而被尽数会散去。病已一把搂住她,却又小心的让两人身体之间腾出一块空隙来,避免挤压到她的肚子。他吸着气,在她耳边小声的说:“我只是在彭祖那儿找了份差事。”
她惊愕的仰头看着自己的夫君,那张充满朝气的脸庞上的笑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你……”
“啊,张公找了我好多次,我都不好意思再拒绝他的美意了……”
“次卿……”
“而且在右将军府其实很好混啊,我每天只要点个卯,其实还是和以前一样,尽和彭祖厮混来着……”
“次卿!”
“当舍人不仅轻松还有钱拿,有多少人托人情削尖脑袋想要这差事还不可得呢。”
“病已!”她捧住他的头,让他的视线与自己对上,然后她冲他龇牙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要么不做,要做……我绝对相信我的夫君是最好的。”
他在她唇上啄了口,得意的笑眯了眼,“那是。我肯定会是最早受到重用的人,到时候找机会任个小官小吏不成问题。”
傲气算什么?傲气不能当饭吃!
他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不用担当的少年了,现在他有家,有妻子,不久的将来还会有儿子,有女儿……他热爱他的家庭,为此,他首先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