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广汉连连喊冤:“可不是我不上心,起初从昌邑搬来,尚带了小女平君的乳母。平君四岁时,乳母得病亡故,我那时便带她去奴市瞧过,她却一个都不中意。她本是良家女子,说……说我既已下了蚕室,遭了这份罪孽,实在不忍心再用我遭罪的钱去奴役他人。去岁她大病一场,我无暇照应她和女儿,又说起这事,仍是被拒,此后,这事便再没提过。”
张贺“哦”了一声,目色中渐渐起了敬佩之意。与许广汉一样,同为阉臣,他自然对此种种感同身受,他们这样的人对自己的家人,注定是要歉疚一辈子的。
许夫人下厨忙碌,张贺与许广汉坐在堂上举杯浅酌,彼此小声地说着话。刘病已扒拉了两口饭后,发现一直坐在角落里玩耍的许平君不见了,忙丢下碗箸离席找寻。
许家宅内有个不算小的庭院,院内一隅种着十余株桑树,桑枝低垂,树荫下摆放着三四只扁圆竹箕。许平君正站在竹箕旁,踮脚从树枝上捋了把桑叶放入箕内,然后她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竹箕看,专注的神情让人不忍惊扰。
刘病已蹑手蹑足地走过去,伸着脖子往箕内一瞧,原来竹箕上铺满了桑叶,叶上爬满了乳白色的虫子。那些虫子比他的手指还粗,正趴在桑叶上不断地蠕动,争相啃食桑叶,不断发出沙沙声响。
“噫,好恶心!”冷不防,身后冒出个声音,却原来是张彭祖也跑来了。
许平君听到声音后扭过头来,皱起淡淡的娥眉,显得十分不悦。刘病已用手捅了捅身后的张彭祖,赔上一副笑脸,他眼角扫到其余几只竹箕,发现这些虫子很可能是人为养殖的,而不是从树上掉落的。于是,他笑着对许平君说:“这些虫子拿来油炸还是烤炙?哪样味道好些?”
他不开口还好,这一问,顿时把小平君气得满脸通红,一跺脚扭身跑进林子,再不答理他们。
两个男孩讨了个没趣,彼此互望,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张彭祖皱着眉头说:“这么恶心的东西你居然想烤来吃,你是不是饿疯了?”
刘病已总算逮到了一次反唇相讥的机会,于是得意地说:“你这才叫少所见,多所怪,我敢保证将这些虫子串起来放火上烤炙,绝对美味……”
“你们两个坏人说够了没有?!”伴随着一声怒叱,许平君去而复返。
她站在树阴下,娇颜如花,髻上的粉带随风飘曳,右手抓了条绳子,绳索不长,另一端系着一只黄色的土狗,正伸着绯红的舌头不断地呵气。刘病已刚刚一愣,许平君已柳眉倒竖,左手叉腰,右手放开绳索,白嫩嫩的手指指向他二人,喝了声:“去!”
说时迟那时快,刘病已在那大黄狗纵身扑跃过来前,扭身拔腿就逃。张彭祖反应慢了些,看到黄狗张着血盆大口迎面扑来,锐利雪亮的獠牙似乎近在眼前,他腿肚子直打颤,等起了转身逃逸的念头时,那狗爪子早已疾如闪电般搭上了他的肩膀。
“呜——救……救命——”黄狗抬起前爪,身长足有五尺,早超过了七龄孩童的身高。
刘病已本已向门外逃了三四步,听到张彭祖的呼救后边跑边回眸一瞥,只见张彭祖吓得浑身直抖,那狗搭着他的肩膀,长长的舌头舔舐到他的脸面脖颈,喉咙里不时呼哧呼哧地发出粗重的喘气声。
再一眨眼,咕咚一声,张彭祖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
哭声吓坏了堂上的两个大男人,没等他俩反应过来,许夫人已从厨房里奔了出来,手里还紧握着厨铲没来得及放下,见此情景口中打了个呼哨,高声喝道:“阿黄!”
那狗听到女主人呼唤,呼哧呼哧地吐着舌头回过头,不过它显然没太当回事,仍是掉转头继续趴在张彭祖身上不住拱着湿润的鼻尖,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舐他的脸颊。张彭祖紧闭双目,小脸吓得刷白,双腿像青蛙似的蹦跶抽动,嘴里发出尖厉的哭叫。
“阿黄——”许夫人奔近,一扬手,厨铲劈在黄狗的背上。阿黄“嗷——”地惨叫一声,一个哆嗦,从张彭祖身上跳开。许夫人追上去,又是一铲子打在它的左后腿上,“畜生!早晚宰了你!”
“呜嗷——”黄狗跛着腿蹒跚地跳了两下。
“母亲!”眼看第三铲又要落下,许平君冲了过来,从身后死死抱住许夫人的腰,“不要打阿黄,不是阿黄的错!”
“不是阿黄的错,那便是你的错!”许夫人又气又急,“你又把阿黄放出来吓唬人了?”挣开许平君的束缚,右手高举厨铲扭身作势欲打。
“别打!”
许夫人本只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女儿,厨铲下击的力度拿捏得也是恰到好处,绝对不会真正伤到许平君。但她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刘病已会突然从边上蹿过来,合臂抱住了许平君。
手起铲落!
砰的一声,厨铲砸在了刘病已的额头上——说是砸,其实更贴切的说法,应该是他自己迎头撞上了许夫人手中的厨铲。
第二章 雨意云情不遂谋
01、少帝
清凉殿內蘅芜香气四溢,渐沉的斜阳从牖外透入光来,冰冷的一束,斜斜地笼罩在少年清俊秀丽的面上。他上身前倾,伏在案上,目光疏离,神情清淡。案上搁着两支错宝翡翠天子笔,随手拿起一支,用温水慢慢润开笔尖。
今秋兔毫细而尖,蘸墨书写极富弹性。雪白的帛布上,笔尖润滑无声,一横一折再折,力透帛背,他的字体写得并不刚正,骨架均匀转横却甚为柔和。
提笔,收毫,他端详着帛上的那个尊贵到全天下仅他一人能写的“弗”字。
“甚好。”
守宫令闻言不禁松了口气,绷紧的身体稍稍舒缓了下,长揖行礼后退回自己的席位,居首坐着的少府徐仁面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东园匠从席上起身,双手持笏交握在胸前,低目瞧着笏板,细声禀告:“启禀陛下,赵太后的云陵已竣工,太后云陵园庙亦……”
少帝的眉头轻挑,堂上寂静无声,少府属下的众臣僚俱垂首屏息,坐在席上连肩膀都不敢晃动一下。
天子将笔夹在指缝间,修长的手指微微一抖,坐在徐仁对面的侍中金赏不由得也跟着那细微的一抖攒紧了眉。须臾,少帝微微颔首,面上淡淡地露出一抹微笑,“既如此,募民徙云陵,赐钱、田、宅。”
“诺。”东园匠亦退下。
金赏的眉心却攒得更紧了。
少帝却故作未见,只问:“众卿今日还有事奏否?”
这话才问完,席间马上又有人站了起来,走到中间,持笏禀道:“掖庭令臣贺,尚有奏。”少帝未吱声,张贺顿了顿,继续往下说,“鄂邑长公主居省中,为陛下广纳采女,八月召长安诸良家子以充掖庭,至昨日止,长公主亲点诸女,特选采女周阳氏一人,今夜配偶合欢殿。”
张贺的言语不卑不亢,少帝面带笑容,微微颔首,“长公主真是有心了。”天子将笔管握在指尖,白皙的五指绷得泛红。
张贺退下时忍不住抬头瞄了一眼端坐高榻上的少帝。少帝仪态端正,神情没有任何的不妥,但他心里难免记挂,毕竟才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他可真懂得男女韵事?看着眼前这位年少的天子,忍不住又会想起淘气顽劣的刘病已,同样的总角少年,同样是孝武皇帝的后嗣,为何言行却相差如此之大?
但是……张贺的嘴角微微翘起,两者相较,他还是更喜欢看到一个活泼跳脱、不知愁苦的刘病已!
“徐少府!”内朝的议会已经结束,徐仁正欲率下属退出清凉殿时,少帝叫住了他。
“臣在。”
“殿内熏香太重了。”
徐仁一时没明白过来,愣在原地。少帝不等他有回复,已离榻而起,走入内室。金赏向呆愣的徐仁一揖,不敢滞留,随即匆匆尾随而去。
徐仁闷道:“这是什么意思?”
众僚面面相觑,张贺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众人窃窃,过了片刻,乐府令凑近,在徐仁耳边细述几句。徐仁“啊”了声,恍然,懊恼不已:“真是糊涂,竟忘了这回事。”
东园匠嗟叹:“方才启奏云陵事宜,我便惴惴不安,生怕惹主不悦。总以为今夜掖庭有喜,陛下心情好,没想到到底还是……”
“这位幼主啊,未免也太过喜怒不露了,也只有大将军与盖长公主才能弄懂他的心思。”
众人七嘴八舌地出了清凉殿。回少府官署的路上,张贺一直噤言不语。清凉殿的那缕蘅芜香气似乎沾染在了他的衣襟上,被晚风徐徐一吹,沁入心脾的同时又不禁令人神魂微颤。
汤沐完毕,金建取来衣裳,从贴身的亵衣穿起,一件件,一层层,最后套上最外层的素纱衣。玄深衣,复领加缘,襟袖金绣。穿戴齐整后,两名小黄门抬了面齐人高的铜镜到他跟前,他对镜伸展双臂,任由金赏替他抚平裳裾。
镜中人一脸肃穆,略带稚气的面上却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老成。金赏跪伏在他脚下,替他穿上锦袜,“陛下……”
“嗯?”挥手让小黄门退下,皇帝转身爬上床,双手摊开,仰面平躺。
金建捂脸做了个痛苦的抽搐状,金赏对于被弄皱的御服视若无睹,只是压低声说:“云陵募民入迁之事,是否先和大将军他们商量一下?最不济,也当先向长公主知会一声。”
这话不说还好,一提就像是捅了马蜂窝,皇帝从床上翻身坐起,脸色冷若寒霜。金建忙扯了下哥哥的袖子,笑着走上前打岔:“我听说今晚在合欢殿侍寝的周阳氏容貌出众,有倾国倾城之姿,是鄂邑长公主从三百良家子中特选出来的……”
正说得起劲,殊不防被金赏从身后踹了一下,他膝盖一软,险些栽倒。
倾国倾城……
这偌大个未央宫,偌大个长安城,偌大个汉室天下,能有几个倾国倾城的女子?
皇帝的脸色寒到极致,金赏与他自幼朝夕相伴,也极少见他有这副表情,金建也是个机灵人,立即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抿嘴噤声。
“熄灯,就寝。”咬牙迸出简短的四个字,他和衣躺下,翻了个身,背朝外面朝里。
金赏与金建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自小到大,皇帝从未有过如此任性的行为,这让他们两个一时竟无以应对起来。
寝室内的燃灯亮如白昼,两兄弟守了一刻钟,发现皇帝果然躺着动也不动,像是当真睡着了,他俩这才真的心慌起来,紧张得汗流浃背。
皇帝掩面侧躺,用袖子蒙住了脸。
“驾——驾——”
长长的竹竿跨在胯裆,他边跑边跳,竹梢上挂着一茎青枝,跑动时,竹叶扫地,卷起漫天呛鼻尘烟。
一只黄狗摇着尾巴不断地去扑那茎枝叶,却连连落空,声声狂吠中反倒吃了不少尘土。
小小少年迎着橘色的夕阳奔去,爽朗无邪的笑声洒了一路,“笨狗笨狗,你来咬我呀!咬我呀——”
许家门外有口水井,刘病已绕着井口的围栏转圈,故意把屁股扭来扭去,晃得竹竿左右摇摆。黄狗左扑右跳,偶尔前爪压到枝叶,便伸嘴一通乱咬。
人吼狗吠,他玩得不亦乐乎,汗水沾了尘,他也顾不得擦,全身心地专注于戏耍身后那只笨狗。
“吃饭——吃饭——我母亲叫你吃饭——”倚门高喊了七八声,刘病已连眼皮都没往她这边掀一下,许平君气得发抖,跺跺脚,嘬唇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