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造反的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他怎么能代表我们的意志我们的思想,他有什么资格?他是胆小鬼,马屁精,就知道巴结音乐老师……
然而终于一个铁的事实中止了同学们对林载道的议论。因为伴随着林载道铿锵有力的大批判发言,被红卫兵战士恶狠狠押上台的那个人,竟然令所有高三的男生们震惊。
大家一下子不再讲话,哑口无言,队伍中顿时寂静无声。
那是他们中任何人都不愿看到的事实。
他们想不到他们所有人的梦想在那一刻就那样被残酷地掠夺、彻底地毁灭了。
西江当时的那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至今依稀。伤痛,绝望,还有更深的困惑。
麦穗的头发零乱目光散漫。看不清她的脸,因为她根本就不可能抬起头来。她的头不停地被她的学生们狠狠地向下压,向下压,以至于压到了地上,压到了她的身体几乎难以达到的部位。她的那种难以忍受的疼痛,是无论站得多远的同学都能够感觉得到的。
西江已经听不到身边的议论声,甚至听不到站在舞台上的那个林造反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是他听到了那种来自心灵的叹息和哭泣,那所有成长中欲望中的男生们的扼腕叹息。在他们心中,难道还有比麦穗更美的女人吗?
麦穗的身体在不断受到疯狂虐待的同时,她的脖子上竟然还背着厚厚的一摞琴谱。那琴谱一定是很沉重的,西江想,那挂在麦穗脖颈上的草绳,一定已经深深勒进了麦穗的肉里。
这个坏女人!
同学中突然有人低声诅咒起来。
她害了我们!
西江立刻投过去同情的目光,因为这也正是他自己想说的。他想骂麦穗的那个男生一定是已经不能承受眼前的这个局面了。他一定是已经绝望到了极限,他骂,他妈的这个妖精!
西江想哭。在那一刻。像男人那样地哭。不出声的,但却是深沉而有力量的。
又一个同学说,这就是革命吗?革命被台上的那个小丑弄得走味了。他妈的,操!他怎么能代表我们?
西江想听听台上的那个林造反究竟揭发了麦穗一些什么,但是他就是听不到。如惊弓之鸟一般的林造反的嗓音如蚊子般鸣叫,只看见他的嘴唇不停地嚅动着,那样子仿佛就像在表演哑剧。
当然西江自己也不断地走神,不能集中精力对付眼前的局面。他不敢去看台上的麦穗。他一直以为这场运动是不会针对麦穗这样的年轻教师的。他觉得麦穗的被批斗不符合这场“文化”运动的宗旨。他本来双手拥护这场革命,因为长时间的上学读书已经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很沉闷了。所以变一变对西江他们这些热血沸腾激情澎湃的年轻人来说再好不过了,但是他却没有想到,在他的身边,这变一变就等于是击垮了他生命的所有信念,泯灭他青春的美丽梦想。
突然地,小提琴演奏的《梁祝》的旋律莫名其妙地鸣响在西江的脑海。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舞台,同样的表演……
一想到表演,西江仿佛茅塞顿开,豁然开朗。哦,原来是表演,是表演啊!西江释然。既然是表演,自然就会有结束的时候,那时候一切就都会回到从前,回到那个正常的秩序中……
但是紧接着同学的议论纷纷又让西江回到了现实。
哦,原来表演不是现实,现实比表演更像表演,也更加真实?
是啊,林载道不是麦穗的得意弟子吗?听说就是他的死缠硬泡,麦穗才答应教他小提琴的。
知道这叫什么吗?造反有理,反戈一击有功。
他是势利小人,卑鄙下流。
唯有这样他才不会受到牵连。
那不是更加无耻吗?
可他也要革命啊!
听说学校要求他发言的时候,他也很害怕。哭了整整一夜,才写出这篇大批判稿。革委会还是不满意,又改了整整一夜。他说他也不愿意搅进这场恩怨中。
什么恩怨?
你忘了团委书记一直暗恋着麦穗,如今他是革委会主任了。
就是说林载道也是被逼无奈?是可以原谅的了?
呸!我绝不会和这样的叛徒为伍!
麦克风突然发出了刺耳的声音。那种金属一般的声响。而后就传来林载道咄咄逼人的呐喊。他在大声朗读着伟人的语录。语录本来很精辟,却被林载道那样的声音玷污了。
这是后来大家一致得出的结论,以至于不再有任何红卫兵组织肯接受林载道这样的败类。
也就是说,自从林载道踏上了这个揭发批判麦穗的舞台,就被真正正直的革命阵营所抛弃了 。
麦克风带来了林载道的控诉。说到激动之处,这个臭男生竟然声泪俱下。他的表演真是天衣无缝,仿佛麦穗真的把他引向了迷途。他说麦穗如何如何的艺术至上,根本就不关心国家大事;即或是运动开始之后,她依然还在偷听西方资产阶级的那些靡靡之音。林载道说麦穗也就是用这些东西迷惑他的,让他相信只有音乐才是万能的,能够塑造人的灵魂,让人向善和美好。
口号员突然高喊:敌人不投降就叫她灭亡!
群众随之振臂高呼同样的口号。
那个敌人当然就是麦穗。
西江这才想起,在他们的音乐课上,其实麦穗也向他们灌输过同样的思想,而他们那时以为麦穗是多么多么崇高,那是只有麦穗才会有的神圣与完美。就像圣母。
接下来林载道又说,麦穗不断向我讲述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她不讲这个古老故事的本身,不讲前因后果,而只是不厌其烦地讲着那段所谓千古绝唱的爱情。这故事本身就已经是封建糟粕了,爱情就更是腐蚀毒化年轻人的毒药。麦穗还说只有真的爱过,才能真正演奏好这段乐曲,她让我反复聆听那段《楼台会》的旋律:……
林载道说到此处已经义愤填膺,他突然升腾的无名怒火不知来自何方,以至于他丢下讲稿,便开始直截了当地揭发麦穗。他说她还看见了麦穗和那个音乐教研室的主任如何眉来眼去,没完没了地讨论教案,合奏乐曲,其实他们并不是在讨论教案,而是在探讨什么李斯特、莫扎特、贝多芬、肖邦、瓦格纳和勃拉姆兹……他们臭味相投,总是对那些资产阶级的音乐家一往情深,他们之间甚至……简直不堪入目,他甚至还听到那个“农民”说,为了麦穗,他宁可坐牢!他们还在订立攻守同盟……
口号员:打倒反动学术权威!
坚决铲除封资修的残渣余孽!……
台下自然是人声鼎沸,交相呼应,让口号员陡生成就之感,其实她对自己高喊口号的内容,也并不见得就真的理解。
是的,麦穗被林造反描述成了一个与男人有染的放荡女人。但这还不算完,林造反竟然还知道麦穗和她师范大学提琴教授之间的关系不明不白。她经常会回到母校去看望那位曾经德高望重的教授,甚至她凝视教授的眼神也是含情脉脉的。
口号员:坚决揭开资产阶级含情脉脉的面纱!将他们打翻在地,踏上千万只脚!
林造反在口号员的激励下,以他的最后的一个行为收场,那就是从讲台下面搬出了厚厚的一摞唱片,将它们一张一张地高举过头顶,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于是那些薄薄的黑色唱片,便在坠落在地的那个瞬间四分五裂,变成黑色的碎片。溅起。又重新落下。新的粉碎。落地无声。
是啊,他林载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唱片?
还不是麦穗给的?
那么他和麦穗又是什么关系呢?
我是受迫害的。林造反仿佛听到了人们的质疑。我曾经那么崇拜她。因为轻信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无产阶级的,什么是封资修的了。她为了把我培养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资产阶级接班人,甚至不惜使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肮脏手段……
林造反再度哭泣。显然在麦穗那里他受到了巨大的损害和折磨……他不想说了。
他深恶痛绝。他想走下台去,但却被主持人蛮横地阻拦住了。
是的,群众在期待着。群众要知道真相!
林造反摇头。这些群众也看到了。于是群众更加好奇,争相睁大了警惕的双眼。
口号员:反戈一击有功!
群众:打倒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
这是众人第一次没有跟着口号员喊口号。他们的意思可能是,对于林造反这样的不能回头是岸的浪子决不姑息。如果林造反不能彻底揭发麦穗,特别是那些见不得人的罪恶勾当,群众就要自发地抛弃林造反了,也要让他像麦穗那样接受革命的批判。
于是群众的愤怒刺激(或者说恐吓)了林造反,他终于下定决心,声泪俱下,对着准备审判他的群众高声坦白,是的,她引诱我,那天晚上,她洗澡……让我拉琴,她走出来,走到我身边,离我那么近……她身上湿漉漉的,那香味……我就……我就……
林造反终于说不下去了。接下来的动作就更是令人震惊。这个反戈一击者突然失去了控制,他就像射出的子弹那样呼啸着冲向麦穗,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疯狂地殴打这个弱小的已经不堪一击的女人。
林造反的这一举动立刻引来台下的一片骚动。人们先是震惊,然后是不理解,而后就变成了剧烈的仇恨。对麦穗的恨,和对林造反的恨。
没有人上去阻拦林造反歇斯底里的行为。因为很多人认为林造反此时此刻的大打出手是合情合理的,尤其是那些不明真相的校外群众。
西江将台上正在献演的那一幕丑剧尽收眼底。他看到了林造反冲向麦穗的时候,麦穗是怎样抬起了眼睛甚至深情地望了他一眼。然后麦穗就低下头,任凭那个爱徒的拳脚相加。林造反的拳头雨点般落在麦穗身上,麦穗的神情竟然是心甘情愿的。她除了肌肤上深感疼痛之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嗔怪林造反的意思。
他痛恨这个引诱他坠入情网的女教师,他同时还憎恨那个音乐教研室的“农民”,大学里的提琴教授,学校的革委会主任,这让人觉得林造反的反戈一击已经不是政治的了,而是在妒 忌,在泄私愤。当然林造反也恨音乐,恨小提琴,恨莫扎特和勃拉姆兹,恨他自己的情窦初开,恨生理上的难以自控……
口号员尖锐的口号声再度响起: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坏分子罪该万死,死有余辜!
高潮终于到来。
台下的人们无比兴奋,简直是激情澎湃。他们就仿佛在欣赏一场古罗马圆形角斗场中角斗士之间的自相残杀。他们觉得这是有生以来看到的最令人刺激的表演,于是他们也跟着口号员振臂高呼。
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有如伴奏,慢慢淹没了台上打斗的表演。
当然殴打并没有结束。只要麦穗还站立着,只要麦穗还没有死……
当西江看到麦穗的嘴角流出了鲜血,他才意识到这已经真的不是一出爱情戏剧了,场面的血腥残暴彻底纠正了西江的认识。于是西江在心里默默祈祷着林载道赶快住手,停下来吧!西江甚至想冲到麦穗身边代她挨打,后来被认为那是西江性格中的一种受虐的倾向。西江不知道那个义愤填膺的林载道要把麦穗打成什么样才能洗刷掉心上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