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西江终于回到了麦穗的玻璃窗前。这大概是西江的宿命。
那一刻西江又一次想到了林造反。
于是西江看到了此时此刻麦穗竟然也刚好站在玻璃窗前。好像在等待什么?又好像只关心着窗外的雨。麦穗目光深远。穿过了重重叠叠的雨丝。好像是天外的某个地方。那超越了一切的。那个西江根本无法抵达的境界。麦穗并没有对窗外突然出现的人影感到惧怕,也没有对西江被浇成落汤鸡的模样感到吃惊。一切都是坦然的。反正她已经宠辱不惊。她只是有点怜惜地看着西江。好像还对他说着什么。只是西江什么也听不到。他的耳廓里灌满的,只有铺天盖地的雨声。
后来西江看到,麦穗从黑暗中拿来一条白色的毛巾。她把毛巾举到玻璃窗外西江的眼前,意思是,要西江擦掉脸上的雨水。但是西江却拿不到那条毛巾。雨水依然不停地从西江的头发和睫毛上滴落下来。后来麦穗就示意西江,何不拿出钥匙,打开门,她可以从门缝里把毛巾递给西江。
西江看着麦穗。他渴望什么?就是擦一擦他被淋湿的头发?就为了几缕被雨水淋湿的头发,他有必要就颠覆了自己自造反以来奠定的信念吗?
然而莫名其妙。西江变得顺从。他本来有无限的权力,但他却突然决定放弃了,从此归顺于麦穗的麾下。西江乖乖地按照麦穗的指引。他打开门锁。走进房间。他唯一没有听从麦穗指令的事情,便是一进门就打开了房间的灯。他大概不喜欢黑暗,或者认为男人和女人不能单独呆在黑暗中。但是白昼一样的灯光却立刻被麦穗熄灭了。西江不能接受在黑暗中和一个女人单独相处的现实,而麦穗却认为打开灯只能让他们一损俱损。好在西江并没有坚持,他想既然他已经自动缴械,还有,他对被麦穗掌控的未来也充满了一种迫切的好奇。
接下来西江接过毛巾。立刻的一股幽远的馨香扑面而来。那时的西江还从未闻到过的女人的香。西江立刻要求自己岔开这个不光彩的念头。他只想用毛巾擦掉脸上的雨水。
但是,毛巾却又突然被麦穗收回了。
西江茫然地看着麦穗。
在这一刻西江又想到了林造反的那番批判词。无论如何西江弄不懂麦穗的用意,他差一点就退却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麦穗可能终究不是一种人。
麦穗牵着西江的手,把他带到了那个房间的角落。这里是玻璃窗外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一个隐秘的所在。麦穗把西江带到这里,也就等于是把西江藏匿了起来。
然后麦穗就把西江轻轻按到了一把椅子上坐下。因为西江太高了,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高大而健壮,所以他只有坐下来,麦穗才能够到他的头。接下来麦穗就绕到了西江的身后,十分轻柔地擦拭着西江的头发,这使西江蓦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这也是顺理成章的。麦穗擦拭得十分仔细,一缕一缕的,几乎每一根发丝,然后是西江的脸颊,脖颈,肩头,臂腕……
然后突然的,麦穗的动作就停顿了下来。她的柔软的双手就那样停留在西江湿漉漉的满是肌肉的肩膀上,西江看不到她的若有所思。但是西江却感觉到了自己心头的那一阵悸动。于是心被紧紧地收成了一团,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其实麦穗只是觉得无奈,因为她无论怎样尽心地擦拭,也擦不干西江湿透的衣服。所以麦穗停了下来,只是她并没有对西江说出她的无奈。麦穗慢慢地迂回到西江的面前。
蹲下来。看着他。然后麦穗尝试地解开了西江军装的第一粒纽扣。解开之后,她还是看着西江。仿佛问询。然后她便开始一粒一粒地解开西江的所有纽扣。依然顺理成章的。
西江本来想说什么。或者反抗。但是他却被麦穗的沉默震慑了。还用说吗?他想这可能就是麦穗的力量,让男人不能不服从她。麦穗就那样揭开了西江的上衣。脱下来。拧干。然后晾在玻璃窗的栏杆上,这样外面的人就更看不见屋里的情形了,西江不知道这是不是麦穗的精心策划。然后麦穗又回转了过来,在西江身边低头凝视着他身上唯一的那条正在滴水的长裤……
西江下意识地抓住了自己的皮带。
麦穗笑了。天使的笑。
不过那一刻西江真的害怕极了。那种从未有过的茫然无助的感觉。好像有人要杀掉他。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他眼前晃动的是轰轰烈烈游行的场面,还有红宝书被高高举起,在人们的头顶汇集成红色海洋的壮丽景象。
西江的思想最大限度地混乱着。他好像已经不能明辨是非了,更不要说让自己回到红卫兵战士的角色中。他不明白自己何以会如此顺从。他明明知道麦穗之于这场革命运动意味了什么,也知道自己对这种行为所应当拥有的态度。但是他就是难以控制地跟着这个坏女人走了。像他小时候读过的那个童话。他甚至觉得为了麦穗他能够牺牲掉自己的一切。如果现在就有人要求他在革命和麦穗这两者之间作出选择,如果选择了麦穗就意味着死路一条,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西江为了一个女人宁可背叛自己的信念。
是的,西江就是无法抵御眼前的这个女人。他也越来越理解了林造反为什么会在麦穗面前一枪不发地束手就擒。在这样的夏夜这样的暴风雨中这样的湿漉漉这样的温馨中,西江就是迷恋这个美丽的女人。就是爱她胜过一切。就是会信誓旦旦。决心爱麦穗一辈子爱她到死。其实西江早就爱她了。生下来就爱。或者干脆为她而生。所以为了麦穗他什么都可以失去。他不在乎她的身份她的年龄她的身处逆境她的丑恶名声……是的他不在乎。他很单纯。只有爱她。爱她便是一切。爱她便也能战胜一切。
于是西江不再抓紧他的皮带。他无所畏惧地把自己交了出去。彻头彻尾的。交给了那个年长的女人成熟的女人温情的女人甚至邪恶放荡的女人……
当西江终于赤身裸体地站在了麦穗面前。
刚好一个亮如白昼的闪电。
闪电中他们自然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对方。毫无遮掩的。
然后他们就不约而同地等待着。那个响雷!他们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四,五……
“轰隆”一声巨响。劈天盖地。他们早有准备。却做出惊恐万状。他们终于拥抱。以为可以逃避雷劈。也是顺理成章的。哪怕其中有做作的痕迹。
但他们还是在雷响之后迅速分开了。只是当麦穗离开西江的时候,他们却都极不情愿地感受到了那个疯狂的勃起。
于是在他们之间又生出了一团更为深沉的困惑。他们都不知道该怎样摆脱眼前这个尴尬的场面。特别是西江。他没有经历过这些。所以他只能用他的目光,无助地恳求着麦穗,希望她能给他一个答案。而麦穗在回望西江的目光中,竟然也充满了谨慎的疑问。她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教师一个年长的女人一个被关押的囚徒一个被批判的坏分子,她有没有权力或者责任,来安抚那颗冲动的心……
他们在困惑疑问和期待中僵持。
他们谁都没有主动去做什么。
但最终还是西江主动。因为他年轻懵懂初生牛犊,他还有着红卫兵臂章的庇护,还有着比 麦穗不知道要强烈多少的爱情,以及长久以来已经不堪其苦的折磨和煎熬。
于是西江主动拥抱了麦穗。或者他只是想让这个女人柔软的身体,遮挡住他的不能消退的坚硬。然而他们的身体仅仅是稍稍的一触,就即刻一发而不可收了。
只是,无论西江有着怎样的激情,这个第一次接触女人的男人还是显出了他的手足无措。他知道用力去拥抱麦穗,知道用嘴唇去亲吻女人,但是接下来的事情他就一无所知了。他想那个林造反当初也一定一如他般的惶惶不安吧。好在有麦穗的引导。西江需要这样的引导这样的成长经历。从无到有。事物的法则。他是幸运的。因为他不用摸索。他拥有了那个能够指引他直奔主题的导师。于是他跟随她。向她学习。就像在课堂上跟她学唱《夜曲》和《社员都是向阳花》。西江在急切中的每一个动作。他对那个身体的疯狂的迷恋。他贪婪地朝着那个终极的目标而去,但是他却在不停的被拒绝中停顿了下来。一切的步骤都在麦穗的控制之中。一步一步地。慢慢地向前。麦穗会用她的舌尖告诉西江什么是情,又让她起伏不定的身体暗示西江什么叫欲。她帮助西江苦苦地寻找。那个西江想要抵达的天堂。千回百转之后她才让西江感受到那是一个怎样潮湿而温暖的所在,她要让西江永远地记住,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开始和永恒。
然后。西江的摧枯拉朽。西江的一往无前。西江的急流勇进。西江的死去活来。
伴随着,麦穗被压抑的但却绝望的呻吟。那心中的浅唱。
西江满怀豪情地完成了那些。他觉得那才是一个人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他觉得那样的快乐是不应该被禁止的。他甚至疑问,人生的终极目标难道不就是要创造这样的欢乐与和谐吗?
西江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显然早已经把阶级和斗争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是那样地投入,那样地痴迷,那样地“此生足矣”!
当然这还仅仅是开始。
以后即或是麦穗可以放弃,西江也是不能够放弃的了。他太迷恋麦穗的身体,也太迷恋于最后那一刻的欢愉了。后来他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缠绵于那样的一种关系。
后来西江就离不开那种关系了,以至于当红卫兵团重新考虑夜班人选的时候,西江竟然自告 奋勇,提出来他可以无限度地将夜班值下去,就仿佛要把牢底坐穿。
面对战友们投过来的疑问的目光,西江的脸红了,为他的勇气而感到腼腆。后来他说是因为已经不习惯明晃晃的阳光。但其实大家都知道,那是因为西江的大公无私。他总是时时处处为别人着想,把最苦最累的工作留给自己,就像三四年前广为颂扬的雷锋。于是红卫兵团决定嘉奖西江,礼品是一套精装的马列选集。
但西江的那个女朋友却对此大为光火。她作为女性不能够理解西江为什么只习惯于午夜的生活。他们见面的机会已经越来越少,后来干脆连通信也中断了。女孩子最后一次见到西江的时候哭了,因为她已经不认识那个原本高大健壮的西江了。此时的西江脸色蜡黄,形容枯槁,仿佛已经和那个霞光万道的时代相去甚远了。于是女孩只好放弃了这个弱不禁风、鬼魂附体的男友,把西江作为定情之物送给她的那本《毛主席语录》还给了他。女孩特意在其中的一页折了一个角,并在希望西江看到的那段语录上画了红线。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 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只是那种讴歌青春的声音和西江午夜的生活早就背道而驰了。西江已不可救药,因为西江不是太阳。西江只属于午夜。属于黑暗和麦穗。然而就是这没有太阳的一切,赋予了西江成长的历史。尽管这是一段至今令西江不堪回首的历史。但只要西江回忆起那一个个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