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种难以释怀的悲哀。
于是西江开始在落叶归根的主题下撰写那篇解读昆德拉的文章。西江在文章中列举了大量落叶不能归根的著名人士,其中最政治的就是做梦也想回故乡入土为安的蒋介石。为了配合西江的课题,青冈又帮助他想到了那个客死他乡的南宋女词人李清照。她的很多凄苦的词作就写于她客居的南方,而她的所有的凄凄惨惨戚戚也全都是因为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家乡山东了。所以梧桐更兼细雨,载不动,许多愁。无尽的乡愁。青冈于是心酸。觉得李清照仅仅是因为偏居南方,怀念中原,就引发了如许忧伤,更不要说如今那些远在北美、欧洲、大洋洲,需要漂洋过海才能回到家乡的赤心游子了。
青冈知道她已经变得越来越自我。她开始封闭自己。特别是在西江的那个女研究生突然死亡之后。青冈已经原谅了西江的总是红杏出墙。尽管一想到这些青冈还是不舒服。她开始更多的一个人上街,一个人购物,一个人吃饭,甚至一个人坐咖啡馆。总之青冈越来越觉得一个人的空间对她来说太重要了。所以她会珍惜一个人在家时的每分每秒,而一旦西江回来,她就会立刻找一个什么理由离开家。
然后就是漫无目的地在外面逗留。随便在哪儿,饭馆,咖啡馆,或者朋友家。
直到夜深人静,咖啡馆都关门了,她才不得不回来。所以她觉得自己就像杜拉斯小说中的那个“夜里的最后一个顾客”。这样慢慢地,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外面是她的家,还是家里是她的家了。她觉得她自己就像梧桐,不知道它的“根”在何处。
青冈和西江之间的冷战已经很久了。虹的死其实只是一个契机。而近来西江把他的旧日同窗锦禾从美国邀请回国讲学,便在他们本来就已经很脆弱的关系上又平添了一份冷漠,或者紧张。
其实青冈对锦禾一直怀抱着一种很宽善友爱的态度。她不会迎合那个来自美国的女人,但为了丈夫的那段同窗之情,她也尽量做到了体贴入微。所以锦禾刚刚回来的那段时间,青冈也曾同他们吃过几顿饭,坐过几次咖啡馆。但是有着鹰隼一般尖利目光的青冈,从第一次和他们在一起,就敏锐地看出了西江对锦禾的那一份暧昧,或者至少是欣赏。
青冈当然不会以为那是西江的媚俗,所以她才会认真分析锦禾为什么能引起西江的兴趣。这位从美国归来的交流学者从不化妆,穿着也极其简单,从没有刻意为之的痕迹。即或言谈话语,也从不故作惊人之语。总是很谦和的样子,对青冈也十分礼貌。这样的一个平凡女人怎么就能让西江欲罢不能呢?不过最后青冈还是得出了结论,那就是,她和西江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实在是太久了。
后来青冈才看到,锦禾其实也有分外妖娆的时刻。那是在青冈家中的一个学期末的家庭聚会上。每个学期都是如此,作为系主任的西江为了表现他的风流儒雅和人文关怀,每个学期末的某个夜晚,他都会在家中举办一个Party,以此来答谢教师们特别是那些外籍教师对他工作的支持。
那个晚上,当锦禾带着一瓶法国波尔多红酒走进青冈家的时候,在场的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阵欢呼。锦禾的光彩照人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青冈的第一个动作不是去看那个浓妆艳抹的锦禾,而是立刻把目光投向了自己身边的西江。直觉告诉青冈在这一刻,一定会创造出小说中所需要的某个细节的。果然西江的眼睛为之一亮。他作为一个男人当然不能抵挡来自那个晚上的绝美的锦禾的诱惑。于是他便在接过波尔多红酒的那一刻,顺便也是情不自禁地拥抱了锦禾。他还特别在锦禾裸露的后背上亲昵地拍了两下,青冈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或者感动,或者疑惑。
青冈作为西江的妻子,也曾礼节性地去听过一次锦禾的课。锦禾的专业刚好是研究中世纪欧洲文学,尤其是荷马史诗《奥德赛》。这就和正在研究昆德拉《无知》的西江一拍即合,因为昆德拉刚好在这部小说中无数次提到荷马史诗中的那个回归故乡的奥德赛斯,尽管他经历了漫长的二十年才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伊塔克。锦禾讲课的时候几乎毫无光彩所言,与西江在课堂上的激情四射风格迥异,这大概也刚好使他们能够彼此欣赏,相得益彰。但是当锦禾的课程结束,慢慢回味,你又会觉得锦禾已经给了你很多的知识。只是她在给予你这一切的时候平心静气貌不出众语不惊人罢了,青冈知道这样的人才是最厉害的。
青冈记得那堂课后,她还约锦禾去了学校外的一家她常去的咖啡馆。那天她们作为女人对女人诚恳地谈了很多。锦禾坦承她在美国的生活其实不快乐。在大学当教师的年薪虽然不菲,但压力却大得她几乎崩溃。她本来准备和一个金发碧眼又很有学养的教授步入教堂,永结终身之好,但是却因为一次她的失误所导致的车祸,让教授命丧黄泉。从此她不能走出永失我爱和无尽自责的阴影。这也是她为什么总是不施粉黛的原因。这以后她长久地不能原谅自己。而更让她痛断肝肠的是,为了能在美国的大学立足,她曾先后几次打掉了她和教授的孩子,以至于最终连那个男人的骨肉都没能留下。所以锦禾才格外感谢西江,如果不是西江主动邀请她暂时离开那伤心之地,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会怎样悲惨呢。
青冈说她并不知道是西江邀请的锦禾。她以为在锦禾回来之前他们是毫无联系的。
锦禾不在乎青冈的疑问。锦禾接着说,回到说着母语的母校之后,她才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暖和的并且踏实的。锦禾还说她喜欢西江作为系主任为她安排的教学和生活,以及他们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她说接到西江的信后,她感动得流泪了。这在过去她是想都不敢想的,西江从来是那么高高在上。西江不仅邀请锦禾回来讲学,还动员她能够彻底留下来。西江说他是认真的,希望锦禾也能慎重考虑。教授的住房和丰厚的年薪,加上西江这样的老同学,锦禾说,她真的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留下来了。
青冈有点惊愕地看着锦禾。
锦禾的神情中从未有过的一种欢欣。像一道霞光,照亮她的本真。
晚饭青冈和西江在家里吃。整个吃饭的过程,他们都显得很沉闷。然后电话铃响。青冈去接。电话是锦禾打来的。青冈把电话交给西江。西江去接。很简单的公务。然后西江又把电话递给青冈,说她要和你讲话。
然后青冈和锦禾聊起来。很冗长无聊的。完全是基于她们曾经在咖啡馆里有过的那次相对坦诚深入的谈话。便以为真的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西江在一边独自吃饭。显得有点焦虑不安。有几次他无声地做出要求青冈停止的手势,脸上的表情好像很厌恶锦禾的样子。但是青冈我行我素。因为她觉得无端打断人家的谈话是不礼貌的。后来西江实在忍耐不住,干脆小声对青冈说,行了。差不多了。你该吃饭。也让人家早点休息。
这样来来回回几次之后,青冈蓦然警觉了起来。好好的为什么要停止?她实在不知道西江到底是什么用心?她明明是在取悦于他的这位来自美国的老同学,他为什么还要表现出如此反感的态度呢?后来这样久了青冈才恍然大悟,原来西江是害怕她和锦禾讲话,特别是那种深层的。他害怕他和锦禾之间的什么被锦禾不慎披露出来,而那些刚好又是他没有及时通告青冈的。譬如他主动写信邀请锦禾回来讲学,譬如他热切希望锦禾能留下来,譬如他积极为锦禾争取教授的待遇,住房和年薪……西江惧怕暴露这些可以看做是为了青冈好,或者为了证明他还在乎青冈,不想让她受到伤害。可是他明明已经决定让锦禾留下,为什么又不愿意让青冈谙知这一切呢?或者他真的还想要这个早已经风雨飘摇的家?想尽力保住他和青冈曾经拥有的这一切?
青冈重新回到餐桌旁。这时候天已经黑了,饭菜也已经凉了。西江没有开灯,坐回到残羹剩饭前的青冈便难免很凄凉。
当初我们吃晚饭的时候,是点蜡烛的。青冈说。
我去为你热菜。西江准备落荒而逃。
青冈却说,今天我去听了锦禾的课。
黑暗中西江惊愕的神情,青冈看不见,却听到了碟子重新落回到餐桌上的重重的响声。
而后我们又去了咖啡馆。
你们还去了咖啡馆?都说了些什么?这是西江本能的反应。
我告诉她,我已经不爱你了。我们已经完了,就差一个契机了。
西江转身走进厨房。厨房里传出锅铲敲击的声响。掩盖了西江心头混乱的一切。
那晚,青冈还是睡在了西江身边。但是她却很久很久没有睡着。她想她和西江可能真的完了。他们近在咫尺,但却谁都不肯再去碰触对方的身体,尽管那身体是赤裸的,偶尔充满了诱惑的。哪怕是睡梦中翻身不小心碰到了对方,对方也会下意识地立刻转身逃离。
这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维持了。为一个虚妄的现实。小心翼翼地。
青冈就是这么明察秋毫地洞穿了西江对锦禾的感情。可是青冈就真的一定那么在乎吗?
青冈进而觉得西江很不幸。他明明对目前的婚姻已经毫无兴致,却又不能离开;他明明已经对那个美国来的单身女人满怀了激情,却又不肯摆脱家庭的束缚。到底是为了什么?就因为青冈是个聪明的女人?一个被认为是优秀的女人?还是因为青冈是一个他已经天长日久地习惯了的女人?一个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洞穿他的一切的女人?
西江是那么可悲。青冈为此而无限同情。而西江的可悲还不仅仅在对于青冈的难以摆脱上,给予西江另一重悲哀的,是锦禾至今的那种在故乡与非故乡之间的徘徊与彷徨中。
锦禾很快就原谅了自己。因为她确实已经看到了西江和青冈之间那长风落尽的悲哀。于是在那次盛装的Party之后,她便大胆邀请西江在午夜送她回家。这个深藏于外国专家楼内的宽大而舒适的房子,原则上并不是锦禾的家,而只是她这一年暂时居住的寓所。
锦禾请西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然后问西江要接着喝酒,还是喝咖啡。西江又何曾不知道这一套是美国电影里学来的,却不知美国电影也是来源于美国人的生活,何况锦禾已经在美国生活了很多年,所以这种做派已经成为了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没有一丝一毫的做作。
西江毫不犹豫选择了酒。因为他很怕慢慢长夜要醒着,而且要和青冈睡在一起。他知道青冈会洞察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行为,甚至他大脑中的每一个闪念。青冈实在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特别是当他在长夜失眠的时候。
锦禾问,如果我真的回到这里,还能有这么好的住房吗?
这是不言而喻的。学校正迫不及待地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放心好了。只会更好。年薪也将是最高的,至少能减去你在美国时的那种压力……如果从此开始一种如常的生活,要自己去买菜做饭洗衣,你以为我就没有压力了吗?
我们会帮助你。
你们?还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