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候青冈才意识到她不能再等了。
是的她一定要认识他。那个梦幻一样的男人。而且这时青冈已十分清楚,如果她不主动,那个西江是决不会首先向她告别的。
当最后的夏季就要来临,青冈终于主动走到了西江的身边。在此之前青冈已折磨了自己很久。她甚至常常夜不能寐,无论睁眼闭眼眼前晃动的都是那个看上去斯文儒雅的西江。后来青冈差不多每天都在预演着和西江主动招呼的那些话。那些问候的进而主动结识的语言在青冈那里早就倒背如流烂熟于心。但很多天青冈就是不能鼓足勇气,不能对身边的那个男人袒露心迹。
青冈知道自己喜欢西江。她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喜欢一个陌生人的经历。因为喜欢青冈才会更加胆怯,以至于如果不能抓住这个最后的机会,就将铸成终生的遗憾。
几次青冈从西江的桌子旁走过。
西江或者视而不见,或者只是抬起头来的一个沉默的微笑。然后他的眼睛会迅速回到书本上,仿佛他的书会被别人看走似的,青冈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本法文书。
直到青冈在图书馆的走廊上等到西江。
直到她终于说出了一定要认识西江的那个愿望。
而青冈在那一刻说出的那些话其实已不是她预先曾经倒背如流的。她已经什么都忘记了,只有满眼的泪水。
那一天当西江走出阅览室,青冈挡在那里。青冈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也能感觉得到自己连嘴唇都在颤抖。青冈说,你为什么总是最后一个离开? 曾经的岁月 ……
西江下意识地看表,问,已经很晚了吗?
是的,青冈说,你看湖上一片夕阳。
西江果然透过窗认真去看。
青冈说,我在等你。一直在等。
然后西江惊讶地看青冈。他好像第一次看到青冈,更是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女人的美丽。
我们为什么不去湖边散步呢?那是校园中最美的地方。我留恋这里。我在这里生活了整整四年,我就快毕业了。
是吗?西江依然显得漠然。
于是青冈愤怒,你难道只知道读书吗?那么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一次西江是惊恐地看青冈了。他不明白青冈为什么要发火,更不知该怎样安慰这个和他素昧平生的姑娘。于是有点尴尬地站在那里,就在青冈的对面。而青冈在那一刻却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于是她哭了起来。其实青冈并不想哭。但泪水就是夺眶而出就是那么稀里哗啦地流淌了下来。弄得西江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个女生。
这时候刚好那个猥琐的图书管理员走出来。他锁上阅览室的门后便开始下楼。
下楼时他一层一层地关掉了图书馆的灯。他的缓慢的脚步声很清晰。仿佛在尝试什么,或者,在窥视什么。掩藏在这个男人的小心翼翼背后的是怎样的居心叵测?当他终于来到正在哭泣的青冈面前,他更加诡秘地停了下来,你怎么啦?为什么还不回家?
青冈厌烦地扭转了头,不关你的事。
回去晚了教授会不放心。走吧,我们一道走,我把你送回家去。
青冈更加愤怒,你走好了,干吗管我?
可是我要闭馆呀?你们不能在这里呆上一整夜吧?
就是一整夜又怎么啦?难道没有人在这里呆过?
你不要胡搅蛮缠。我是在执行公务,也要对你父亲负责。图书管理员的面目变得狰狞。
这时候西江突然搂住青冈。说好啦好啦我们走吧。然后他们一道下楼,又一道走出图书馆的大门。他们当然能感觉到身后图书管理员那邪恶晦暗的目光。
这一幕发生时距西江离开这座城市只有一周的时间了。
直到此刻,青冈才第一次知道西江是来这所名牌大学进修法国文学的外省大学教师。
所以青冈才知道为什么西江会显得那么成熟。是的他已不再年轻,甚至连眼角的鱼尾纹都已经清晰可见。后来青冈把西江的年龄定位为青年的尾声或者中年的早期。青冈觉得只有这个时期的男人才最成熟也最有魅力。青冈一直喜欢这个年龄段的男人。她觉得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吸引她并且驾驭她。那时候青冈刚刚写完她研究《简爱》的毕业论文。
而其中英俊而刚毅的罗切斯特先生就是青冈永恒的偶像,哪怕,这个男人最后失明。她想如果她是简·爱,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投入罗切斯特怀抱的。然后就走来了西江。
后来西江问青冈,既然研究勃朗特姐妹,为什么不选择《呼啸山庄》?
又问,既然研究外国文学,为什么不选择法国文学?
很久以后青冈才意识到,其实那时的西江就已经很前卫了。大概就因为西江的超前意识,让青冈认识了西江后就更是和他难舍难分。
青冈一直觉得她和西江不是在说话的那一刻才认识西江的。西江其实早在她的心中了,她一直爱他已经爱了一辈子,只是那以前她没有机会遇到他。但是青冈却一直在等。除了那高高的山冈上,那芦苇荡中的刻骨铭心,青冈几乎没有过任何恋情。在浩大的校园中,尽管青冈无意,却也成为过许多男生们瞩目的对象。不仅同系同班的同学,还有外系外校的。但最终所有皆不了了之。仅仅是因为青冈不能释怀的从前。直到西江到来。直到西江唤醒了青冈所有的关于爱情的梦想。
然而那时候西江已经有了未婚妻。西江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没有未婚妻呢?他们之所以迟迟没有结婚,完全是因为西江不甘心从此就这样在外省默默无闻地教书。西江是一个有着大志向、大目标的男人。而此次他决意到名牌大学自费进修的目的,其实也就是为了能报考这所大学的研究生,进而改变自己的命运。西江不仅要考硕士还要读博士。他知道唯有这样才能改变自己碌碌无为的现状,为今后争取到更大的发展空间。
西江便是为了实现人生的这个宏伟目标与青冈在阅览室相遇的。他何尝不被这个大城市的名牌大学的美丽女生所吸引?但西江又十分清醒地知道,倘若他连这样的诱惑都不能抵御,他又怎么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呢?所以西江总是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他当然也会偶尔想起在家乡苦苦等待着他的未婚妻。他是许诺了要忠诚忠贞矢志不渝的,所以未婚妻才会如此耐心地等着他。
是的,只有一周的时间不足以让西江爱上青冈。但青冈也有她的杀手锏,那就是她的父亲。青冈的父亲竟然刚好是西江想要报考的这所名牌大学的外文系主任。青冈的父亲是历尽沧桑才重新回到他所热爱的外国文学领域的。在经历了十年牢狱之苦和丧妻的悲哀之后,老先生的余生已别无他求,唯有带出更多更好的外国文学研究生,以使他毕生热爱的事业能后继有人!
如此的人物关系无论对西江还是对青冈都是天赐良机。或者说这简直是天造地设,刚好让西江和青冈能够彼此利用,相得益彰。青冈向西江索要的是爱情甚至婚姻;而西江索要的则是通过青冈改变他的命运,进而实现理想,铸就出辉煌的人生。
其实人生活在人群之中就难逃人际关系,或者被利益所驱动。
不过一开始西江和青冈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功利。他们只是在不同的人生轨迹上,在人生的一个不期的点上不期地交会了。他们的那种相遇就仿佛在一个地铁站口上,西江从楼下的地铁换乘楼上的路线,便在那里,他看到了等候乘坐同一班地铁的青冈。很可能那已经是午夜的最后一班地铁了。那时候地铁站已经乘客稀少。
青冈坚持认为自己是那种为爱情而生存的女人。因为她的视野狭窄,生活也格外单纯。尽管眼下她还不曾拥有过所谓像样的爱情,她于是就更加挑剔,更加的爱情至上。
而西江却像所有的男人那样,把个人的社会价值看得更重要更神圣甚至高于生命。但是尽管西江和青冈的人生观截然不同,但是他们还是不期而遇了,而且青冈能够理解西江,甚至是站在爱情的立场上来理解的。因为很快,青冈就把西江带回了家,当然不是为了爱情(又何尝不是为了爱情呢),而是为了西江的未来。而一向爱才的父亲竟然也阴差阳错地附和了女儿,因为他仅仅通过一次谈话,就立刻十分欣赏西江了,并且当即许诺,只要西江报考,他就一定会破格录取他。
从青冈家出来的那个晚上月光如水。西江知道,自己的希望和未来已经胜券在握。只要他努力,就一定能考上青冈父亲的研究生。但有一点令西江心怀惴惴,那就是他的未婚妻。他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前途就抛弃曾经相濡以沫的女人,像很多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喜新厌旧?是一个人的人生目标重要还是人格品质重要?如果当目标和品格发生了冲突,这个人是选择远大前程呢?还是坚守碌碌无为?
西江在回宿舍的路上心绪烦乱,甚至感觉不到身边的青冈是怎样欢欣鼓舞。青冈在那个晚上如月光般清澈明亮。她不管西江是不是有了未婚妻,因为她知道西江迟早会再回校园的,而且是作为父亲的研究生。她发誓一定要帮助西江实现他人生的目标,甚至所有的理想。她相信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她不管西江此刻是不是爱上了自己,哪怕不爱。她坚信只要西江能回来,她就能让西江就范。既然上天赐予了她这样的男人,她是决不会错过的。
在最后的一周里,西江被夹在青冈父亲和自己未婚妻之间左右摇摆,也就是被夹在理想和人性中间难以决断。西江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才决定选择人性和道义的,也就是选择了回乡,选择了他的未婚妻和他的婚姻。不能说西江在一周的时间里没有爱上青冈。因为当一周以后他和青冈告别的时候,那种难舍难分几乎让他痛不欲生。
西江当时的选择在今天看来真的有点像《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那个托马斯。在特瑞萨逃离了他的那一刻,他就是那样毅然决然地决定了要追随特瑞萨哪怕赴汤蹈火。于是西江告别大城市,回到了外省那家普通的教育学院。而托马斯为了特瑞萨也放弃了瑞士安逸的生活。为了心爱的女人,托马斯心甘情愿地回到布拉格的政治苦难中,让自己从此不见天日,直到车祸死去。只是当时下决心回到外省的西江尚不知道此时世界上已经有了一部叫做《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小说,也有了昆德拉这位捷克作家塑造的那个永恒的男人托马斯,而那个托马斯竟然也和他有着同样的矛盾和烦恼,同样的毅然决然的选择。那时候深刻影响着西江人生观的,还是十九世纪俄罗斯的那些不断自我批判的作家们。无论是托尔斯泰,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西江知道,在他们那个年代实现一种道德的自我完善是一种怎样的进步,在衣食无忧之中,或者在贵族的头衔下,他们所追求的,只是灵魂的“复活” ,这是怎样的不容易。
西江为了不让自己彻底丧失违背道德良心的可能,回到外省后他的第一个举动,就是立刻和未婚妻结了婚(也许这更加证明了西江是脆弱的,经受不住诱惑的,以至于他已经不能用意志控制自己,而寄希望于外来的婚姻形式的束缚)。西江的这个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