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莋爱。唯有莋爱西江觉得才是他对那个曾经的红卫兵小将最大的挑战和蔑视。如今是他拥有了这个女人拥有了她的性感和美丽。这就意味着他已经战胜了那个可笑的红卫兵。那时候西江并不知道青冈的那个所谓的红卫兵其实还活着,并且就活在他们生活的阴影中。就那样远远近近地伴随着,未来那漫无尽头的岁月。
唯有一点是值得庆幸的,那就是青冈和西江的故事终于没有不了了之。
第十三章 谁让梦想变得低沉
太阳很难穿过那片很浓的云。那是青冈在窗外看到的一种悲哀的景象。即或能有一丝的穿透,让太阳的光线变得些微的明亮,那也是因为云层本身在那一刻的稀薄。
那样的一天就那样被厚厚的云团压迫着。那世间万事万物的,徒然的晦暗。
青冈说,那些没有真正经历过“文革”苦难的人,是不会理解“不笑”或者“不能笑”进而“不敢笑”的含义的。
青冈说起这些的时候,就盘腿坐在沙发上,喝一杯很浓的咖啡。那是在西江的房间。她抽着烟。听刚刚回来的西江讲外省这次昆德拉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诸多见闻。
这大概是他们夫妻唯一能够彼此沟通的时刻了。于是在西江连篇累牍的汇报中,青冈很快便谙知了会议中的一切,那些饱学之士浅薄的表演,甚至会议上难免的那些卿卿我我逢场作戏。没有办法,如今这个世界上谁都在表演。青冈不知道人们是为了表现自己,还是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这些表演有按照规则的,有干脆天马行空的,还有纯粹是为了作秀而作态的。因为是表演,于是人们也不去计较。反正只是种种人生的游戏,你演得好还是不好总之就是那么几十年。
西江的信息良莠不齐。青冈却自始至终做出很津津有味的样子。毕竟西江刚刚回来正兴致盎然。尽管有些话题西江已经是第N次讲起,但是他在旧话重提的时候竟然还是那么津津乐道。如此明显的重复青冈不知道西江自己是不是也能有所察觉。青冈想,或者西江已经老了,或者那是西江格外钟爱的话题,也或者还有另外的一种可能,那就是西江必须保持对一个话题的持续性热情,因为上课的时候,他不可能无休止地启动新的课题。所以“重复”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职业的需要,所以青冈原谅了西江,并否定了自己对于西江已经衰老的判断。如果西江真的老了为什么还能招来女学生们那么含情脉脉的目光呢?特别是那个风姿绰约的虹。她送西江回家的时候,那难舍难分的神情根本就逃不过青冈洞察一切的眼睛。
以青冈对生活质量的挑剔,她本不能容忍西江的喋喋不休。但这一次青冈还是默许了,因为她希望在西江漫无边际的讲述中,寻觅到西江与虹之间的蛛丝马迹。青冈一看见西江回家时那亢奋的样子,就知道在外省的会议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了解西江,知道他尽管能够洁身自好,但一旦有了合适的机宜有了现成的温床,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呢? 事实上青冈的明察秋毫仅仅是出于妻子的某种直觉,或者女人的直觉。尽管她并没有真的看到外省的那场暴风雨,也不曾知道突然到来的那一片停电造成的黑暗,但是她就仿佛已经置身其中。
此刻,西江就靠在他们的那张大床上。他说他累了。
想睡觉了?你才刚刚回家?于是青冈转身出去。
我真的很累,一路上……
没有人指责你。青冈已经走到门口。
为什么梦想与现实总是分离?
戈达尔说,为了获得自由,梦想变得低沉,甚至受到侮辱。
你又看戈达尔的电影了?我不在家的时候?
谁让梦想……反正你也不看。
是的,我就是看不懂。不像昆德拉。他是前卫的,有着深刻的思考,但同时又通俗易懂。艺术究竟应该追求什么?
我并不想知道。
那就不要看了。
为什么?
晦涩的东西无论你看多少遍都无济于事。
但是,看就是积淀。就能够得到。
你是在欺骗自己。
但否定梦想,就等于是否定了自己。
这样的梦想只是概念。或者,一个凶险的陷阱。让你坠落。从此难以解脱。
这一刻太阳终于钻出云层。青冈看到了。然而却只是瞬间的照耀。那么微弱的光芒。那是一种顽强的突围,有点像婴儿艰苦卓绝地钻出母亲的荫。道,或者,海上日出时,太阳奋力挣脱海水的吸力,那奋然一跳,然后,就喷薄欲出。
西江在朦胧的睡意中说起了那个在政治苦难中“笑”与“不笑”的论争。这是一个很容易让人清醒的话题,但西江依旧昏昏欲睡,足见会议期间他是怎样地消耗了自己。
一些人认为昆德拉在描写布拉格的红色恐怖时是根本不可能“笑”的,另一些人立刻反驳,说昆德拉的人物从来就不会那么紧张压抑,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托马斯。而最典型的事件就是,再大的政治压迫也没能阻止他玩弄女人,所以他是个苦中作乐的人,是个乐天派,无论遭遇怎样艰苦乃至恐怖的环境。
在两派的争执不休中,青冈问西江,那么你呢?你怎么看待?在那种我们都曾经历过的岁月,你认为人还“笑”得出来吗?或者只是苦中作乐?
西江说当人们真的已经无可奈何真的已经认命,他们为什么就不能苦中作乐呢?哪怕像阿Q那样。除非整个被迫害人群的笑的神经已经被切断。否则一个人永远不笑,从生理上都是不可能的,那将是更大的痛苦。
你错了。
当西江听到青冈说出“你错了”这三个字的时候他才恍然意识到青冈就在他对面。因为除了家中,他几乎已经不能在任何地方听到“你错了”这三个字了,无论在校园的师生中间,还是在以他为权威的那些国际学术会议上。西江永远不可能错。权威本身就是对 错误的一种摒弃。西江不仅不会错,甚至他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他发出的每一个信息都将推动学术研究的一次进展,或者开创出一个崭新的纪元……为什么青冈却总要频频地告诫“你错了”呢?
为什么?
你难道感觉不到你的权威正在影响你的前进吗?
然后青冈就径自开始了她的诉说。也依然是旧话重提,对疲惫不堪的西江来说,就如同是药力强劲的安眠药片。
西江在青冈的话语中以最后的清醒想道,这个女人为什么总在思考总在辨析她累不累啊?然后他就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尽管他还在不停地点头称是不断地睁开眼睛,但他的眼前已经是一片迷蒙的幻觉似的景象,虹正姗姗而来,向着他的怀抱……
是的,你应该去看看“二战”的历史。我一直以为任何独裁都将带来社会的倒退。想想希特勒那个可怕的战争狂人。他所以要启动战争就是为了实现他种族灭绝的梦想。同样是梦想。人们只知道无数犹太人被送进了奥斯维辛集中营,在那里接受死亡或者苦力。人们只知道犹太人被关押,却很少知道被列入关押名册的还有那些同性恋者。希特勒恨犹太人恨同性恋者才会对他们施以如此暴行。而一些研究资料说,恰恰因为希特勒本人被疑为犹太人被疑为同性恋者,他才会对这一被世人所不齿的人群也就是他自己身居其中的这个人群进行迫害和杀戮,而且是以极端残暴的手段。《圣经》不仅声讨犹大(犹太人)也对同性恋这种生存的方式(看来自古有之)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说同性恋行为是罪恶的(或者是因为不能使人类繁衍),只配和撒旦一道被活活烧死。想想这个希特勒是怎样的扭曲。他恨自己,恨自己的癖好(终身未婚,死前的婚礼也只是形式),于是他杀那些犹太人杀那些同性恋者,他杀了他们就等于是杀了自己。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来洗刷自己,这是怎样的歇斯底里的扭曲?他恨得越深,手段也就越凶残,这样的人格扭曲实在是太可怕了。那个万劫不复的希特勒,为什么越是你亲近的人,越是要受到你深深的伤害呢?
然后青冈就哭了。
因为她想到了死于爱和苦难的母亲,想到了,因为她就是被母亲培养出来的母亲那样的人,她才格外地仇恨母亲,伤害母亲,以至于把那个脆弱的女人逼入绝境……
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西江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个女人坐在那里的姿态很优美,甚至她抽烟的样子也很优雅。西江从来不喜欢睡觉前被烟雾笼罩,但是唯独对青冈,他轻而易举地就容忍了下来,容忍了这一切。不,西江并不是想说这些,而是想说青冈眼下的优美和优雅,让不久前刚刚离开的虹黯然失色。曾几何时他还为虹的青春的魅力唏嘘不已。他喜欢虹。不想离开她。所以告别时才会那样的难舍难分,恨不能虹能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但此刻在青冈的环绕中,他竟突然自惭形秽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青冈,甚至连虹在暴风雨夜留给他的那床上激情的感觉都仿佛已经荡然无存。曾经怎样的情景?那刚刚发生的,甚至他的身体上还留存着那个女孩的气味,那一切,竟已经开始在他的意识中慢慢地斑驳脱落了。
为什么?
你在想什么?西江?有什么事情吗?你要对我说吗?
西江于是清醒。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很难再抛弃虹了,他为此而焦虑不安痛苦万状甚至连生命都是晦暗的了。是的那不是他的错。那么又是谁的错呢?虹?虹在那个晚上为什么非要为他打次日的发言稿?为什么突然的暴风雨到来突然的房间里一片黑暗?
在黑暗中在隆隆的雷声中他为什么要冲动为什么激情满怀?而那个虹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不逃跑?当他终于难以控制的时候虹为什么不挣扎?为什么不打他耳光为什么不发出义正词严的斥责?或者,那干脆就是虹精心设计的一个温柔的陷阱?
太阳正在钻出厚厚的云层。那也不是太阳的力量,而是,风。
是风吹走了云层。永远是风。风的力量才是真正强大的,不可战胜的,所以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只能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多美的意象。
沐浴在冬日阳光里的西江感到了某种解脱。因为他突然想到了昆德拉小说中的那个小号手。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和昆德拉小说中人物的命运相似了。接下来他的任务就是像小号手摆脱露辛娜那样,尽力地来摆脱他的学生虹了。哪怕是,他们曾有过那么令人身心激荡的肌肤之亲,哪怕是,他曾经对那个年轻的女人信誓旦旦。
和虹分手以前西江确实以为从此他们不会分开。他喜欢虹。疼爱她。特别是虹那疯狂的激情让他留恋不已难以忘怀。可当他见到了青冈,西江才猛然意识到此生他不能离开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青冈。哪怕他们早已经没有了床上的温情,但他们的心心相印灵肉相依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了。而且他们也不是完全失去了激情,就是已经失去也还有昔日激情可以绵延地回顾。他怎么能就为了一个女学生青春的身体痴迷的崇拜就离开自己的女人呢?而且是青冈这样的女人?他这样责问自己绝不是为了道德良心,他爱青冈,就如同爱自己。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