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一推开门便看到了站在窗台上的卫军。西江说,不会吧?你是个学者。楼下很多人都崇拜你。
你不要过来。卫军说。眼睛里冒出的甚至是凶光。你们不会懂的。
青冈慢慢地接近着卫军。你不要。卫军。是我的错。不会再有了。我保证。只当是人生的一次小小的错误吧。我们只要忏悔,只要能说出来……
你不要过来。你如果敢再靠近……卫军威胁着。
青冈:可我是那么爱你。永远不会忘的。卫军,我不希望是这样的结局。
卫军:无论怎样的结局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西江:那你也要为青冈着想。你是男人你怎么能如此不负责任?
卫军:一个性的开端。又是一个性的结尾。已经很完整了。你们不觉得吗?但全部都是羞辱。她并不真正爱我。永远是利用。她自己大概不觉得,但那就是现实。
不,不是这样的。青冈终于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卫军。她把头靠在卫军的怀中。她已经泪流满面。她说不是那样的,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一生只爱过一个男人那就是你。
你撒谎。卫军想推开青冈。那么西江呢?
是的,即或是幸福地和西江在一起我也从没有忘记过你,卫军你在听吗?每时每刻,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卫军一度似乎被感化。他也真的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青冈。他把青冈的头从他的怀中推开然后看着她。他就那样看着。良久。他甚至用他的手在青冈的脸上揉搓着甚至抹掉了青冈颧骨上的泪。然后卫军说,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不能像我爱你那样地爱我呢?
然后卫军纵身一跳。
伴随着卫军的即将被黑夜吞噬,西江高声喊道,或者你们在一起……但是已经晚了。无济于事了。青冈和西江先是扒着窗户向外面看,紧接着又飞快向楼下跑去。
彼尔的手伸进锦禾的外衣。他已经触到那个丰腴女人的柔软肌肤了。他突然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好那么自然天成顺理成章。他想这个锦禾可能就是他要找的那个女人,尽管,她的年龄让她显得有点沧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彼尔就是喜欢这种沧桑的女人,大概是为了怀念他死去的母亲吧,他毕生所要寻找的,只有母爱。
想到这里彼尔更加坚定地亲近着锦禾。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甚至想到了未来,想到了无论锦禾在哪儿,无论在中国还是在美国从此他都会形影不离地追随着她。这是彼尔第一次享受到一见钟情带给他的欣喜和狂热。他爱这个丰满的女人,他唯有尽情享受……
然后突然地——先是梧桐树枝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紧接着就有一个什么沉重的物体下落,然后沉沉地摔在地上。锦禾和彼尔是在终于完成了那一切之后才一道逃离了那片树影的。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在蠕动。那么轻飘的。在冻僵的土地上沉睡片刻之后, 就摇摇晃晃地站立了起来又摇摇晃晃地飘然离去。
那一刻锦禾在彼尔的怀中不敢喘气。在黑夜的死寂中只有锦禾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那个黑影突然停下来。然后转身向彼尔和锦禾走来。锦禾更是吓得闭紧了双眼。
后来彼尔回忆说他看到了。那个黑影脸色苍白步履蹒跚。他走到他们面前时礼貌地笑笑,然后很快就消失了。他一走出青冈家的花园就立刻融入了无尽的夜色中。后来就一切寂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西江和青冈赶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彼尔紧抱着仍在瑟瑟发抖的锦禾。青冈焦虑万分地问着彼尔,卫军呢?你们看到卫军了吗?他在哪儿?
锦禾摇头。
你们应该看到的呀?一个人从窗户里飞出来?
青冈又跑到阁楼的那扇窗下。卫军,你在哪儿?听到了吗?是我,青冈。
锦禾跟在青冈的后面,带着哭腔描述着。是的一个人。不,是一个黑色的影子。
刚刚从树上跳下来。摔在地上。又爬了起来。
不,不可能。他一定是死了。阁楼在三层楼上。
彼尔说,他就亲眼看到过一个男人从三楼跳下来后,拍拍屁股,转身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锦禾:真的,像鬼魂一样,他还对着我们笑呢。但绝不是卫军。我认识这个男人。
青冈:然后呢?
锦禾:然后就消失了。
西江:你们不要开玩笑。事情确实很严重。
青冈在花园里来回地找。她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却始终未能发现卫军的影子。
余辛只是不停地跑过来问着西江,教授,要不要叫一辆救护车?或者,要不要报警?
锦禾说,如果真是卫军,他或许就是想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呢?他已经厌倦了你们这样的醉生梦死,他需要思考。
西江突然地如释重负。他开始一遍一遍地问着彼尔,你们真的看见卫军走了?他真是从树枝上跳下来的?那一定是树枝救了他的命?可是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呢?
大厅里的客人们开始纷至沓来。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忧戚的神情,好像西江家门不幸。自从青冈在楼上呼叫西江他们就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于是他们也跟了出来,时刻准备着有所作为。
西江最后一次问彼尔,你们真的看见他离开了?
彼尔再度点头肯定。锦禾则添油加醋,故意做出危言耸听的样子来,说千真万确。就像一个黑色幽灵。立刻就和黑夜融为了一体。
于是西江终于坦然。也终于可以镇定自若地安慰大家了。好啦好啦,大家都回去跳舞吧。没有什么。什么事也没有。不过是一个小偷。番强进了楼上的书房。后来就从窗户逃走了。大家回去继续玩儿吧。不过是虚惊一场。是的什么也没丢。青冈的书房里能有什么呢?一些小说的手稿罢了。小偷怎么会对那些感兴趣呢?来吧,大家继续跳舞吧。
客人们果然又纷纷回到客厅。此刻客厅里已空无一人,但歌舞剧院请来的小乐队却始终在演奏着。就像泰坦尼克号沉没以前,人们都在奔走呼号、逃生活命的时候,唯有那 些乐手在不停地演奏着、演奏着。那么悠扬的乐曲。伴随着生与死。就仿佛,死亡和他们毫不相干。
西江把蜷缩在花园角落里的青冈找回来。他说,来吧,我们跳舞。这样才能让大家镇静下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青冈无奈地靠在西江胸前,但是真的发生过。我已经筋疲力尽了,西江,我很怕。
西江:来吧,青冈,有我呢。我们还要主持晚会呢,不是吗?晚会才刚刚开始。
青冈:可是我连乳罩都没有戴,我连……
西江:那又有什么呢?
青冈:甚至连短裤也没有穿……
西江:那又有什么呢?谁又会掀起你的裙子呢?
于是没穿内衣的青冈和西江翩翩起舞。那是整个晚上最美的一支乐曲,一支肖邦的玛祖卡舞曲弥漫着迷雾一样的恋情。他们的舞姿是那么美丽那么优雅。那是只有他们那样的风流才子和高贵女性才能跳出来的舞蹈。一曲跟着一曲。直到,西江突然停了下来,在青冈的耳边低声说,你该去洗个澡。
我早就说过我不想跳。
所有人都闻到了。
什么?
你说什么?
你不要无中生有,卫军这个人是根本不存在的。他只是一个影子。
那么你身上的味道又从何而来?
我今天晚上自己睡。青冈转身离开。
随便。西江只是把那个充溢着欲望味道的青冈更紧地搂在怀中。又有了你小说的素材了吧?
青冈越过西江的肩膀看着门外。你看,他们也回来了。
彼尔和锦禾无奈地舞着。他们依旧欲火难耐,便只能相互紧贴着。旋转着。跟随着肖邦的旋律。
青冈说,是卫军延缓了他们莋爱的程序……
余辛呢?西江开始四处寻找。
青冈轻蔑地看着西江,你那个外省来的学生?又来解读昆德拉的“布拉格情结”?噢,你看,他就在那儿。就像当年的你……
罪恶在我…… 罪恶在我,我必报应昆德拉为什么一直痴迷于报复而至报应的主题?
这样的主题发展到最后通常会被消解。
这种消解可以被看作为后现代主义所提倡的某种解构。
当一切被消解被抹煞,一切将变得毫无意义。
那么一旦当报复遭到了报应呢?那么报复还有什么意义吗?
我们不知道昆德拉为什么总是痴迷于这个报应的“情结”?
不是“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那种因果的报应,而是,报复之后的那个报应。尽管昆德拉小说中决心报复的那个人有着无数无懈可击的理由,就像《基督山恩仇记》中那个被无辜关押数年的基督山伯爵。大概昆德拉就是想告诉我们,无论报复者怎样无辜,报复这种行为本身终究属一种恶性,所以会遭到报应。就如同《圣经》在说:罪恶在我,我必报应。
最早读到“罪恶在我,我必报应”这句话是在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写下安娜·卡列尼娜这几个字时才忽然意识到,无论安娜怎样不顾一切地爱着渥伦斯基甚至和他生活在一起,但她至死都是卡列宁的妻子。
所以,托尔斯泰只能以她的夫姓卡列尼娜来称呼她,这是安娜怎样的悲哀!是如此的爱情至上要了安娜的命!就为了爱一个男人安娜舍弃了一切。她的家庭和孩子以及……她的 名声。在托尔斯泰的道德限度中,卡列宁显然是一个安娜应该背叛的道貌岸然的男人。但孩子却是安娜所不应舍弃的(当然作者也浓墨重彩地渲染了安娜的母爱),这可能是作家对安娜唯一的不满(任何人物都不可能十全十美,比如安娜的丈夫卡列宁。在爱情中这个毫无趣味的男人显然是受害者,可他留给读者的却终归是一副丑恶的嘴脸)。但是一个要彻底背叛家庭的女人又怎么能不毅然决然?于是安娜最终不能被那个虚伪的上流社会所接受。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红男绿女眼中安娜无疑是有罪的(或者作者本身也以为安娜在安娜所处的那个时代或多或少是有罪的)。于是对于一个罪恶的女人来说,报应必然会接踵而至。这报应可以是多种形态的,譬如,首先安娜被不能见到自己的儿子而苦恼万分倍受折磨;然后依次是在一个东正教的国家中离婚的谈何容易;安娜对渥伦斯基如此强烈的爱却得不到回报;安娜被她一向所熟悉所热衷所迷恋所依存的纸醉金迷的上流社会最终抛弃;安娜想拥有一个渥伦斯基的孩子而他们的女儿却不幸夭折;安娜终日被窒息在一个人的孤独中,而渥伦斯基却能够继续出入上流社会的舞场酒会;安娜把她的全部的爱和全部的生命都系于渥伦斯基一身,而渥伦斯基却终于又开始朝秦暮楚了(恰好应了“始乱终弃”——那句中国的名言)。于是,报 应纷至沓来,或者,对于安娜那样有罪女人的报应终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其实,自从安娜爱上渥伦斯基的那一天,报应也就开始了。那所有伴随着爱情到来的痛苦和烦恼,其实已经都是对安娜的惩罚了。只不过此前的那些伤痛和折磨是安娜暂且还能够承受的惩罚罢了。直到最后一刻。直到她终于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