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帕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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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帕里斯-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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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丈夫站得直直的。 
  
  他看着玻璃窗上映的透明的自己。 
  
  这高大的形象让他自己颇为满意。 
  
  作为这个形象的补足,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他想起了马尔克斯小说里的对白。作为对妻子疑问的回答,他脱口而出:“吃狗屎。” 

  十四

  3。相遇
  
  “干嘛要替我挡那些拳头?” 
  “因为我已经爱上你了。”我说。“多年前沉睡的爱情被召唤醒了。” 
  
  “你对小胡也会这么说吗?” 
  
  “什么?” 
  
  “没什么。当我没说。你还要水吗?” 
  
  时间:2005年1月26日 
  
  我爱上余思若的那一天 
  
  A 
  
  敲门声第一次响起时,方正的石英钟面,时针正指向3。 
  
  我正坐在床尾,将额头枕在白色塑料窗台上,听到那吹乱阳光的风在拂过窗棂时,带起的一片风铃声响。 
  
  敲门人在第一次敲了三声后顿了一顿。在第二次的敲击仅仅进行了两下后,门被打开。我看到了身穿黑色外套的女孩。 
  
  “好。”我说。 
  
  她微笑了一下。粉红色高跟鞋那纤细欲折的鞋跟轻轻刺上木地板。“要换拖鞋吗?”她问。 
  
  我为她搬来了房间里仅有的一张凳子,接过她手中的提包放在茶几上,陈列其旁的是一字排开的咖啡壶、雷诺阿画册、蜂蜜罐、绿色水杯、乳白色小猪造型塑料杯、砂糖包、咖啡罐及戴维斯唱片。她已脱下了高跟鞋,提在右手上,上有小熊维尼图案的蓝色袜子直接踩在地板上。 
  
  
  “拖鞋呢?”她问。 
  
  “穿着鞋子好了。”我说,“一进门就脱鞋子是倭寇的惯例。” 
  
  “没有拖鞋吗?”她说,“走路走得脚疼死啦。你电话里都没把地址说清楚。” 
  
  我从床侧拿过一对黑白斑斓花纹的棉绒拖鞋,放在她脚边。冷眼一看,犹如一对斑点狗躺在地板上。她将脚伸进了拖鞋,站了起来,走了两步。 
  
  
  “好有意思的拖鞋啊!“她雀跃道,“大大的暖暖的。什么时候买的呀?” 
  
  “2004年12月5日。”我说。 
  
  “谁给你买的呀?” 
  
  “你。”我说。 
  
  女孩的笑眼横瞥了我一眼。她拖着斑点狗一样的拖鞋,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来,轻轻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 
  
  “算你有良心。”她说。 
  
  “喜欢什么颜色的杯子?”我问。 
  
  “蓝的。那个那个。我手指指着的那个。就要那个。” 
  
  我为她冲了一杯速溶牛奶。端着蓝杯子从厨房归来时,我看到她正坐在凳子上,咀嚼着我买来做点心的蛋卷。香脆的蛋卷在她牙齿间发出喀嚓喀嚓的碎裂声。不断有淡黄色的碎屑落向地板。犹如尘埃。我拿过废纸箩,放在凳子前。女孩觉察不妥似的用左手虚托在下巴处。 
  
  
  “我一会儿帮你拖地呀。”她说。 
  
  “不用。”我说,“一会儿扫一下就是了。” 
  
  女孩端过蓝色的杯子,开始喝牛奶。 
  
  她的眼睛抬起来,端详着窗。 
  
  窗外是2005年1月26日的午后天空。 
  
  江南冬季的阳光,带着菲薄的温暖,朝西方渐次倾斜,落在院墙和木犀植物的厚绿色叶上,将稀疏的树枝影子拍在了灰白色的住宅楼表面。一片片云像孤单的鲟鱼一样彼此分开,除却相当于鱼腹部位的一片灰色外,呈现晶莹的洁白。院墙的顶端,无数片碎落的玻璃片散乱堆砌着,将阳光朝向不同的角度漫反射。以至于室内的天花板上,都有着形状锋锐的阳光倒影。 

  女孩畏缩了一下。两只手掌环握着蓝色的杯子。 
  
  “为什么这么冷还开着窗?” 
  
  “空气流通嘛。”我说,“你冷吗?” 
  
  “是的。” 
  
  我走到床尾,将窗户拉上。我眷恋地看着最后的冬季风景,耳边随即听到软绵绵的踏地声。 
  
  一对手臂轻轻的从背后揽住了我的腰。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拉窗帘。 
  
  “有东西给你。”我说。 

  十五

  女孩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像只刚洗完澡的小猫一样东张西望。 
  我从床底下拖出旅游箱,在女孩的面前打开,从中取出一挂项链。暗色班驳。造型古朴。我将之递给女孩。 
  
  “喜欢不?” 
  
  “喜欢!好漂亮的呀。” 
  
  “犀角制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 
  女孩将项链围在了脖子上,坐到了床上:“我戴着漂亮不漂亮?” 
  “漂亮。”我说。我走到她身旁,坐下来。 
  
  女孩把头靠在我肩上,轻轻吹着我的耳朵。“想我没?”她低声问。 
  
  “想了。”我迟疑了一下,说,“日思夜想。”我补了一句。 
  
  女孩儿笑了。落在她鼻翼之侧的阳光,将她柔嫩的肌肤照成了一张剪裁精美的纸版模样。耳垂边的发丝在阳光中掩映生辉。她将嘴唇靠近我的鼻子。 
  
  
  我下意识地回头。 
  
  从窗口望出去,对面楼房的阳台上,穿白汗衫的中年人正在手持水壶浇花。女孩从我的肩头循着我的视线望去,明白了我的心思。女孩跳了起来,走到窗口,伸手将窗帘拉上。失去了光源的室内忽然之间呈现出近乎暮色的昏暗。我感到女孩的唇偎依到了他的额,随即落在了他的唇上。 
  
  
  “说,你想我没?”女孩在他耳边悄然说道。 
  
  我在黑暗中找到了她的肩。我的双手在她肩后汇合。她顺从地俯低身体,让我拥她入怀。我轻轻地吻了她的嘴唇。 
  
  “牛奶味。”我说。随即,我听到了她轻轻的笑声。 
  
  我倚在床尾,将窗帘拉开了一点儿,女孩儿坐在我身旁,膝盖上垫着一张纸,聚精会神地吃蛋卷。蛋卷碎裂的声音清脆悦耳,启人食欲。 
  
  “搬到这里多久了才告诉我?”她似笑非笑地说。 
  
  “昨天。”我说,“一个人搬的。蚂蚁一样累。” 
  
  “没有女孩儿帮你?” 
  
  “你不让嘛。” 
  
  “靠,说得我好像《河东狮吼》里的女主角一样。” 
  
  “柳月娥。” 
  
  “知道你读过书。别老是在我面前卖弄。” 
  
  “我还得提醒你,”我说,“女孩子少说靠。知道靠是什么意思吗?” 
  
  女孩儿吃罢蛋卷,将双手互相拍一下。她将蛋卷的碎屑(阳光下望去,好像托斯卡纳附近海岛上暗藏的金沙)在纸上聚拢,而后撕下半张纸来,轻轻地擦手和嘴角的牛奶渍。“好吃。”她说。 
  
  
  “如果想吃,还有金橘。”我说。 
  
  “不用了。”她说。“会胖的。” 
  
  “你个子高,胖了也不显。” 
  
  女孩儿——173公分高的,年轻美丽的女孩儿——骄傲地伸了一下自己的小腿。“我比她高,是吧?” 
  
  我知道她的目光正注视着我的反映。看似漫不经心的语调。我指了一下对面的房屋。“快要开始施工了。”我说,“搬到这里,相当不是时候。”
  
  
  “施工怎么了?” 
  
  “会很吵。”我说,“白天黑夜,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哎,你还没回答我呢。我是不是比她高呢?” 
  
  “你是比她高。她才167公分。而且可能实际上只有165公分。” 
  
  “我皮肤也比她白吧?” 
  
  “她经常游泳,被晒成那样的。” 
  
  “我眼睛比她大?” 
  
  “你眼睛本来就比一般人大。” 
  
  “那我比她漂亮咯?” 
  
  “是,你比她漂亮。” 
  
  “而且,”女孩儿用手指轻轻碰触着我的鼻子,“我对你好,她呢?她把你甩掉了。” 
  
  “甩掉了。”我机械地重复。 
  
  “还是我好吧?” 
  
  “是你好。”我说。 
  
  “有音乐吗?”女孩儿将蛋卷碎屑、撕裂的纸都扔进了废纸箩后,重新坐回床上。我指了指桌子上搁着的笔记本电脑,回过头看窗外。三分钟后,我耳边响起了德沃夏克。 

  “就这个?”她的声音。 
  
  “还有其他的。”我说。 

  十六

  德沃夏克戛然而止,换上比约克冷厉的节奏。刚虚张声势了一刻,BEATLES又粉墨登场。接下来是拉赫马尼诺夫、戴维斯、以至于古筝曲《欸乃》。音乐碎片摇摆一阵之后,她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电脑里就存了这么多?那么少的曲子。还都不好听。” 
  
  “是。如果都不喜欢,柜子里还有CD。” 
  
  她的手指轻轻扣击着桌子。我将被单上残留的蛋卷碎片拂去。阳光西斜。我听到她拉开柜子的声音。 
  
  “这盒摇滚不错。”她说,“麦克白乐队的。” 
  “随你喜欢就好。” 
  她俨然已经听到曲子节奏般摇摆着头,使长发翩然起舞,映在墙上的影子俨然一棵柳树。她走回桌前,开盒子取唱片,预备插入电脑。我将头靠上床尾栏杆,闭上眼睛等待麦克白乐队激荡不已的旋律。时间过去一分钟。没有动静。我抬头看窗户玻璃映出的样子。她的影子悄然立在桌旁。 

  “怎么了?”我问。 
  
  她歪着头看CD的内盒。良久,一个字一个字的读道:“亲爱的,希望你会喜欢。情人节快乐。你的兔兔。2004年2月14日。” 
  
  我转过头来,正迎上女孩受伤的目光。好像速冻的金枪鱼罐头中金枪鱼仇恨的眼神。她双手持着唱片盒,冷冷地侧首望我。她的嘴唇微微发抖。眼角的斜度不免过于锐利。我直起身子来。 

  “是她送你的?” 
  
  “是的。快一年了。” 
  
  “你还留着。这是她的。” 
  
  “是的。” 
  
  “那些唱片也都是她送的对不对?” 
  
  “不全是。” 
  
  “你不是说会把关于她的东西都扔掉吗?你不是说你早已经忘掉她了吗?” 
  
  “本来忘记了,被你刚才一提又想起来了。所以,别提啦。” 
  
  她对于我企图缓和气氛的努力不屑一顾。 
  
  她伸长胳膊,从茶几上取了她的提包。 
  
  她将拖鞋踢到了屋子角落里,伸手去取高跟鞋。 
  
  我跳下床来,伸手拉她的胳膊。遭到了她的顽强抵抗。像是印第安孩子在摆脱美国警察的镣铐。 
  
  我伸出手来搂住她的脖子。她取到了高跟鞋,用极快的速度(亦可描述为手忙脚乱的)企图穿上。 
  
  我伸手去拉她的手。她的手如猫爪一般阴狠而凶险,朝我的手上又掐又推。好像美人鱼企图逃脱八爪鱼的纠缠。 
  
  她始终一言不发。我能够听到的是她的呼吸越来越急。 
  
  她蹙着眉头,一遍遍徒劳无功地推搡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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