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和平主义者。”
“没有,只是作为同学得劝你一下。也谨防你一失态我就尴尬了。”
“我还没来得及向你表示感谢呢。”我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紧追潮流,更新换代。我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来邀请你。你得承认,你现在比她漂亮。”
“这话你三年前说大概有效果,”她微笑着站起来,“三年前我男朋友就没你这么嘴甜。”
“吃饭去吧。”我拿了外衣披上,说:“作为对你的感谢。也作为对你第一次追求的尝试。”
“可是,”在迈出门的时候,女孩儿说,“我得尽义务地告诉你,你如果当真的话,那么形势相当恶劣。我有新男朋友了。”
“这些都不重要。”我一边往腰里揣钥匙一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时间过去。”
十九
C
她在我对面坐下了。
桌侧是落地长窗。
老板巧夺天工地为落地窗配上了从天而降如大雨般冲刷的流水效果。在凝眸于窗外的时候,仿佛望到秋雨萧萧。在窗户上流动的水摇曳多姿,将城市的面目扭曲一番后粉墨登场。冬季的黄昏,天色已渐次暗落。流水扭动着人们的影子。
“吃什么呢?”我问。
“看这家店装潢蛮用心的,吃的东西价格也一定鸡犬升天。你习惯挨宰?”
“去掉你的外貌这个因素,即使对待普通女同学我也得表现出诚意来。”
“你真好。”
“你这么说是想宰我了?”
“大概是。”
“小姐您好。需要点菜吗?”衣冠比我们俩都更楚楚一些的,显然所取工资不菲的侍者出现在桌旁。
“我要一份扬州炒饭。”我说,“一份罗宋汤。”
“凤梨炒饭,紫菜汤。”对面说。
“一份扬州炒饭,一份凤梨炒饭,一份罗宋汤,一份紫菜汤,一共92元。”侍者说。
“果不其然。”女孩儿看着我说。
“什么?”侍者问。
我掏出一张五十元钞和两张二十元钞放在桌上,女孩儿掏出两个一元硬币。侍者用像提灯鮟鱇鱼一样优雅的姿态游走。女孩儿将双手撑在下巴上。店堂里在播放清洁无害的美国流行乐。
“不知道上海的紫菜汤是什么样的。”她说,“我小时候吃面时特别喜欢加紫菜,后来就想吃遍全国餐厅,看看哪里的紫菜最好吃。”
“青岛。”我说,“威海。蓬莱。味道都半斤八两。海边的城市,紫菜像草原一样丰茂。”
“是去旅游?”
“是的。前年的夏天了。”
她带着洞悉一切的笑说:“和她一起去的?”
“你吃醋?”
“没有。随口问一下。你们的事还轮不到我吃醋吧。”
“你从南京来。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上周。我去她学校看她。她准备出国,忙得团团乱转。那种特有成就感的忙碌。我告诉她,我要来上海。她就让我顺道带书给你。”
“没有别的?她就没有让你顺便做她替身,继承她和我未完的恋爱什么的?”
女孩儿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你不觉得你嘴上少占点便宜会更可爱一点儿么?”
饭菜被另一个侍者用欧洲式的单手托法端了上来,安置在我们面前。柔和的灯光如手般抚过青瓷的盘子。细切的凤梨望去嫩黄诱人。
她先试了一勺紫菜汤。从她的表情来看,似乎若有所失。
我则安心对付着自己的那份。鸡蛋。胡萝卜。米饭。细切的青椒。肴肉丁。香菇。炒得火候略差,但是还能裹腹。
“如果不满意,交换一份汤怎么样?”我看着她。
“不用了。”她说。
“我这一份没喝过。而且我没有病。”我说。
“但这一份我喝过了。”她说,“不过这紫菜汤很一般。”
“我不介意。”
“但是我介意。”她说,“你知道妙玉为什么宁肯把茶碗砸碎了也不送给刘姥姥吗?”
“那么把我的汤拿去好了。我不喝汤也可以。”
“不用了。”她说。
“我记得,你高中时是爱吃番茄的。”我说,“所以对罗宋汤,你应该有好感。”
她看了我一眼。驯鹿看猎人时的眼神。
“我记得你在高中从来不吃番茄的,所以我一开始就觉得,你叫一份罗宋汤肯定有诈。”
“从一开始你就断定了我想跟你交换?”
“也不是。你说你记得我高中时爱吃番茄,我就觉得你别有所图。”
“那么,你记得我高中时不吃番茄,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你心里有鬼?”
她放弃争辩,伸出右手舀了一勺罗宋汤,在我面前示意了一下,然后一口喝掉。
“领你的情了。”她说。
我们继续低头吃喝。
二十
我思着话题。
玻璃门被推开又关上。一对老年夫妇走了出去。几个穿着洁净白衬衣的人进来。一个学生样子的男孩呼唤服务生为他将饭菜打包。有人进来问是否有大盘鸡供应,未果,离去。一对看样子结伴而行的青年人进来(一个胖男子,一个长发男子)坐在邻桌,敲着桌子要过菜单。
“我一直想问的是,”她说,“为什么你不喜欢吃番茄?”
“其实是因为,”我说,“意大利菜里都是番茄,而我是反法西斯斗士。”
“那你还喝德国啤酒?”
“又或者,”我说,“你知道番茄的原产地?”
“我以前是数学课代表,我讨厌地理老师。”
“应当是产自,”我说,“新大陆。番茄进入欧洲人的知识领域,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随后,伴随着黑奴贸易、殖民者的掠夺,番茄被捎带带到了欧洲,成为了意大利人的座上珍。为了表示对种族主义的抗争,我从来,尽可能,抵制吃番茄。”
“说真的?”她问。“你那么有正义感?”
“胡扯而已。”我承认,“随口胡说。借题发挥。”
“我说一句话,你别生气好吗?”
“说吧。”我说,“是不是和她有关?”
“是……我想,小胡和你分开,是不是因为你这种脾气呢?”
“什么脾气?”“喜欢胡扯呗。”
“她也爱胡扯。一胡扯起来没边没谱的。”
“看上去小胡是个蛮沉静的女孩子。偶尔有些男孩子气。”
“装的呗。苍蝇不叮没缝的蛋。”
“我们要回锅肉一份,辣子鸡、玉米烙、宫保鸡丁和鱼香肉丝。炒花生。再来四瓶啤酒。”邻桌的胖男子喊道。
“宫保鸡丁和辣子鸡不是重复了吗?你那么爱吃鸡?”长发男子说。
“宫保鸡丁有花生和茭白嘛。”胖男子说。
“那你还点花生?”长发男子问。
“其实,”她一边优雅地吃凤梨,一边说:“你跟她高中时谈恋爱,整个学校都觉得怪惊讶的。所以我一听到你们分手,第一反映就是:怎么你们持续了这么久吗?”
“三年。”我说。想再接一句,却想不出词来了。
暮色渐次昏暗。长窗的流水犹如夕雨一般落之不停。桌上花瓶中插着不合时宜的玫瑰花。我将头倚在窗玻璃上,看着她的眼睛沉没在玫瑰花的阴影里。
“换个话题吧。”我说,“忽然想起了《美国丽人》。”
“怎么说?”
“米纳·苏瓦里。那个女主角的名字。睡在玫瑰花里。一个90年代的洛丽塔。”我说。
“哦。”她似乎毫无兴趣。
“十二岁的洛丽塔和她的继父私奔。”我继续无聊的发挥,“完美的爱情。”
“我没觉得《洛丽塔》是部好小说。”她直接地说,“林恩导演的电影还有些意思。能教会人们什么呢?”
“为了教会人们怎么写小说是福楼拜之前的事情了。”我说,“亲爱的,要记住。小说应当给人一种阅读的乐趣。一种美感。一种存在的,确实能让人感觉到诗意的东西。”
“12岁女孩和37岁男人私奔就是诗意?”她一针见血。
“不是数字的对比那么简单。”我说,“再说,海伦和忒修斯私奔的时候,她也只有14岁。”
“哦。”她开始看窗户的流水。
“也许魅力不在于14岁,”我说,“魅力大概在于私奔。”
“私奔。”她无聊般地重复。
二十一
“晴朗的夜晚。拉着自己心爱的人儿从阳台上滑下去。美丽的女孩儿会为你挽住逃跑的绳索和度日用的财物。雇佣一个老迈的车夫,躲避在一辆破旧的马车中。在月光下铺满枫叶的马路上,得得的马蹄声是为你和爱人私奔的最好伴奏曲目。你可以将私藏的葡萄酒为你的爱人斟满,为这自由的爱情得以逃生而欢庆。”我一口气说完,“不觉得很美丽?”
“概率低。”她说,“夜晚可能下雨。你可能忘了带伞。心爱的人儿也许体重太大。阳台也许陡峭。绳索也许不牢。车夫可能喝醉。马车可能抛锚。月光可能很暗。马儿可能失蹄。喝醉了可能会被夜巡的警察逮住,送回家去。你晚生了两百年。你应该活在巴黎。”
“数学课代表。”我说,“你真伟大。”
“谢谢。”她微笑着,吃完了最后一筷凤梨,把盘子推在一边,“来两份柠檬汁!”她喊道,回头对刚要张嘴的我一笑,“别争了,我请客。”
“我张嘴不是要付帐,”我说,“其实我不爱喝柠檬汁。不过我转念一想,既然是你请我喝的,那么我应当学习着喜欢起来。你说对不对?”
“油腔滑调。”她定性似地说。
“啤酒全部都打开!”邻桌的胖男子说。
“你能喝。”长发男子说,“下次我叫阿陈过来陪你喝。”
“哪个阿陈?”
“那个,我一哥们,跟你说起过的。人特老实单纯。可是喝酒是一级棒。就坐那儿,闷声不响,喝,能喝两瓶白的。”
放在玫瑰花旁的手机响起了铃声。我伸手取过,示意她不要出声。她点头,从餐桌旁拿起一份杂志翻看。
“在哪里呢?”父亲的声音。
“在外面吃饭。什么事情哪?”
“这周末回家吗?”
“还有一个实习作业没有做完,”我说,“做完了就可以回家。”
“回家记得把箱子什么的带回来。”
“好。外婆怎么样了?”
“还在观察。结果还没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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