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依然如坠云端。
为什么大家都那么畏忌他呢?十六岁的孩子,就算犯错——又能过分到哪里去?
我不断的安慰自己。
再怎么,那么漂亮的少年,主任又明摆着偏爱,应该是个不错的孩子。
所以第二次见安格的时候,可以说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安格,今天觉得怎么样?”我捧着病历走进病房,笑眯眯的问他。
笑容这个东西,好比篮球,一个人抛出去,要有另一个接住才有意义。而现在我面临的问题是,我的笑容抛出去了,篮球吧唧一声落了地,连声响都没有。
安格扭头看着窗外,仿佛完全没有听见我说话。
也许在想什么事情吧,我这样想。记忆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再次突兀了出来,强烈的吸引着我。于是我情不自禁的走到床的另一侧,去观察他的眼睛。
同样是深不见底。
完美之极。
却没有一点生命的感觉。
一潭死水。
我吓了一跳,连忙摇晃他:“安格,安格,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浓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漆黑的眉毛皱了起来。
“干什么?”
“你……你刚才……”我很想用一个科学的词语来形容他刚才的灵魂出壳,但发现这种努力根本就是枉然。科学不支持灵魂出壳,安格好好的坐着,呼吸心跳都很正常。
“告诉你,如果不是做检查,请你今后不要随便碰我。”
安格从下往上看着我,但给我的感觉却是居高临下的俯视。
“安格,我想你忘记了,昨天主任刚刚任命我负责你的日常治疗,我们应该做朋友的……”
“别的医生没有告诉你吗?”
突然被打断的感觉让我有点走神,我呆呆的看着他,随机的发出一个疑问词。
“不要跟病人做朋友。”
“因为他们会死。”
说到“死”的时候安格的目光莫名其妙的亮了一下,好像蜜蜂捕捉到花的香气,或是饿狮看见大群的羚羊。他无比兴奋的感觉着这个字从他的舌尖滚落出来,刺激着我的身体一个激灵。
为安格的雪样年华(3)
我的手的确在轻轻的发抖。它握住安格的病历。
安格。白血病患者。因已成功的寻获到配型骨髓,住院接受治疗期间,择日行骨髓移植术。
包裹着病历的铁夹子依然冰冷,但其内容却是让人温暖的。
一想到这里,我又无端的快乐起来。连安格的阴阳怪调,也不是那么难受了。
“安格,你看。你需要的骨髓已经找到了。不日你就是一个健康活泼的少年了,这样你还说自己会死吗?”
那束亮光轻佻的跳动了一下,然后就深深的隐藏在长而密的睫毛里。他无比轻蔑的看了我一眼,冷笑着:“骨髓还长在别人的身上,你知道什么。”
他语气中的不屑让我觉得愤怒。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安格变得这样的偏激,但我不能接受安格在接受别人生命的馈赠时却是这样讥讽的态度。
我不能接受有人把生命当儿戏。
“安格,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好运气的,你找到了一个血型相符的骨髓,你有新生的机会了,你那么的幸运,我不知道你还在埋怨什么。”
“我又没有要新生。只是某个女人愚蠢的行为罢了,我为什么不能埋怨?”
安格继续冷酷的笑着,他的脸孔在千里之外。
“什么女人……我不明白……”
“我妈呀。只有她一直不停寻找着配型的骨髓,若照我的意思,早给自己一个痛快了。”安格恶狠狠的说着,他白璧无瑕的脸上因为凶狠而扭曲着,完全不复美感所言。
“你是说……手术是你妈的意思?”
“当然,你以为我这么喜欢医院吗?你以为我愿意让你们这些所谓伟大其实屠戮生命的手碰我的身体吗?你以为我愿意让你们有机会居高临下的向我宣布我生或者是死吗?你以为你们是谁呀?”
当安格字正腔圆的说完最后的这几个字,他满意的发现我的脸色已经在最短的时间里变成了暴怒。
平静。平静。平静。
我一再的这样告诉自己。
我知道我们两个的交谈将不欢而散,我知道我们中间有一个人已经疯了。还好,那个人不是我。
“既然这样的话,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妈妈是愚蠢的女人,医生的手是肮脏的……除了检查我不会碰你的,当然,我也会转告你的母亲,为了你的情绪考虑,在手术前尽量不要来看你,这样好不好?”
安格俊秀非凡的脸上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像潜伏在深处的豺狼一般让人不寒而栗。他微微的向后靠着,靠着,说了一句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
“果然没有人愿意理睬安格,安格永远是一个人的……”
3
我的沮丧是大家意料当中的事情,仿佛早就在等我去栽这个大跟头一般,他们非常默契的,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看着垂头丧气这四个字终于挂在我的头顶。他们会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语重心长或者老气横秋的对我说:“小伙子,别泄气,这样的事情以后多着呢,想开点就好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为安格的雪样年华(4)
可是我想不开,安格乖张孤僻的脸就在眼前,比他娇俏可爱的第一印象还要深刻,我像看见一块好好的美玉被糟蹋了一般,心痛的感觉直扎到心底。
我决定去找孙医生。
孙医生是好好先生,地球人都知道。但好好先生也有脾气,当我说出安格这两个字后它酝酿出一片低气压。
“不要问我安格的事情。我宁愿从来没有治疗过他。”
孙医生粗暴地打断我。
“可是,大家都说,安格的事情最好问问您。”我必恭必敬。
这句话其实应该打个折扣。
大家的原话是:安格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去问孙谨祥。
我不得不问孙医生,那次的病程记录几乎都在他本人手里,病历上只写了何时入院,何时出院。
据说是主任和安格两个人都同意他保管病程记录。这一点非常让人费解。
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好吧,我简短的告诉你。你怎么对他好都是白搭,死心吧。”孙医生面无表情的说。
左胸的第二肋间有点痛。
“可是,他只有十六岁啊,他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负责他的时候他才十三岁,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十三岁……如果任性一点的话也是可以原谅的……”
“任性一点——”孙医生冷笑着,目光咄咄的看着我。他的身体是在靠近吗?以至于眼睛是那么的近,那么的近……镜片的反光居然能够清晰的反射出我那张极度吃惊的面孔,在瞳孔收缩的那一瞬间放大。
“是任性一点吗?”
“任性一点的人会在医院里自杀吗?”
“会吗?!”
孙医生那咄咄逼人的面孔仿佛还在面前,但再见到安格的时候,我还是露出了笑容。
不是不相信孙医生的话,而是——如此漂亮的安格实在让我想不起“戒心”两个字。于是,也就刻意的忽略掉了。
我仍然期望能好好的待他,继续做我那有关救赎的,雪白的梦。
“安格,我首先说明,今天我是要检查你,才触碰你的。”我举起双手,向他展示我干净的手掌,“而且,我来的时候有洗过手,所以绝对干净。”
安格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不理我。
好彩头,至少他没有当场抢白我。
开始检查。
一切还好,来时的低烧已经被完全压服了,只是心跳有点快。透过薄薄的胸壁,我几乎能够看到他那脆弱的心脏,正在拼命将稀薄的血浆一点、一点泵到全身的血管里,以支持他十分虚弱的身体。
“还好。明天会给你输400毫升的血。”我顿了顿,故意幽默的说,“会不会害怕看见这么多的血?我明天让护士把你的眼睛蒙起来?”
我知道一些幼儿的白血病患者就是这样输血的,当然也可能包括像安格这样的少年和一些自认为很勇敢的成年人。
安格的睫毛抖了抖,回过头来给了我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不得不承认带着诡异笑容的安格也是极完美的,不过就是长了黑翅膀的天使罢了。
为安格的雪样年华(5)
“我输血的时候,一般医生比较害怕哦。要不要我让护士把你的眼睛蒙起来?”
安格笑得十分开心而且可爱。
“上次输血的时候我把导管剪断了,流了好大一地血,很壮观哦,昏倒了两个护士和一个医生。”
安格笑得更加开心。
我承认我有点想吐。
我的表情让安格越发得意,他的脸在我的前方匀速递进着,长长的睫毛几乎扫到我高耸的鼻梁,“还有一次,我乱调输液开关,回的血一直流到了输液瓶里。”
“……”
“13岁的时候,我有在病房自杀哦,是真的自杀……”
“每次都好多血,你怕不怕?”
“人家说,医生都是不怕血的。好看的医生怕不怕血?你怕不怕血?你怕不怕?”
安格已经笑得无法收拾了。
这个男孩,有着一张比我漂亮很多很多的脸。他应该是幸福的,他有一个爱他的妈妈一直在帮他找配型的骨髓,他有一个爱他的主任为他的治疗方案殚精竭虑,他有一个爱他的住院医生为解决他的心理问题悉心开导,他有一个好心的陌生人为他提供骨髓展开希望,他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关心他的身体关心他的健康关心他的幸福,16岁的孩子,难道不是应该整天浸泡在蜜罐中的吗?
“安格,你才16岁,为什么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呢?”
我平静的问。
安格又一次把身体向后靠。
后来我知道每次他表达自己失望的时候就会无意识的出现这种动作,他小心的包裹着自己的内心,不让别人看透它,伤害它。而事实上,他自己伤自己的最深。
安格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那简直不应该在一个16岁的少年脸上。
它过于妖化。它志在必得。
“为什么不呢?”
他笑着,上下睫毛覆盖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16岁,什么错误都可以被原谅啊。”
4
我很累。
在与安格的战斗中我从来没有赢的感觉,这让我说不出的沮丧。
其实如果我了解安格的过去的话,我应该知足了。因为他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根本就不理不睬,一切不配合。对我他算是乖了,至少药有好好吃血有好好输,如果是以前的医生知道安格这么好对付,早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去烧高香了。
安格除了有点轻微的人格变态,喜欢自虐和虐人外,真的没有什么不可爱的。
TNND,如果他的变态也能称之为可爱的话,我真是荣幸的想吐。
更可恶的是,他明明跟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对着干,但在主任面前又乖的像头猫。据说安格得白血病有14年历史,只有主任从头守到尾。想想看安格真是聪明,把主任的马屁拍得啪啪响,不仅医生护士忍气吞声,还有“单人”病房可以住。我深深佩服安格的深厚心机,果然不是一个16岁的少年可以比拟得。
生气归生气。我还是希望安格早日顺利手术,与公与私都是。
可是安格的手术迟迟没有进行,据说那个配好型的人出差了,过几天才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