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眉宇之间英毅之色微敛,正是牧倾寒。
牧倾萍自从前时嫁与北堂戎渡之后,只因按照规矩,不得随意出宫,因此就再也不曾回过家中,如今见了兄长,不由得当即眼圈就微微红了,泫然含泣的模样,疾步上前,就如同先前还在闺中时的形容,伸手牵住男子的袖口,轻声道:“哥……”牧倾寒神色如常,下颔比先前似乎略瘦了些许,隐隐透出几分成熟之意,眸光沉沉,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妹妹,见她装束华贵婉约,脸色红润,应该是过得还好,便微微点了一下头,转而却道:“……虽是兄妹,毕竟内外有别,我如今既是青宫外臣,你如何却派人去前面打探,请我来此。”牧倾萍扯着兄长的衣袖拉他坐下,吩咐送上饮品来,这才强忍着泪意,道:“我好容易打听到今天是你当值,便叫人请你过来,哥,我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你和爹娘了……”牧倾寒面色微缓,仍然是素日里平淡的神情,取下头上戴着的勒翅帽,放在旁边的桌上,道:“在宫中可还习惯么。”牧倾萍双眸似睐,微抿了朱唇,低头用手仿佛漫不经心一般地把玩着绣帕,笑容当中隐约有些疏离,轻嘘一口气,淡然‘嗯’了一声,只说道:“还好罢,也没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
牧倾萍说罢,又顿了顿,才补充道:“……北堂待我也不错,哥哥你放心,也让爹娘放心,一家人都不必牵挂着我。”牧倾寒听了,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兄妹两人闲聊片刻,此时有宫人送上冰镇的梅子汤来解暑,牧倾萍亲自捧了一盏送到牧倾寒面前,只含笑说道:“外面热得很,哥你就在这里多待一会儿罢。”牧倾寒接过汤盏,仿佛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淡淡道:“不了,今日还有公务,我坐一时便走。”牧倾萍听了,略静了片刻,眼中难免有失望之色,却知道哥哥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更改,于是收拾心情,定一定神,唇边露出些许浅浅笑意,复笑道:“对了,哥,说起来,我……”刚说到这里,却忽然听见外面似乎有孩童欢快的清脆笑声,打破了午后凝滞的安静,牧倾萍本能地朝窗外看去,便见不远处两旁开遍了各色鲜花的小径上,正有一个粉嘟嘟的小人儿往这边跑,后面紧跟着一群宫人,自是北堂佳期,牧倾萍见了,于是就不由得笑道:“这丫头怎么来了?”说罢没过多久,北堂佳期就已经跑了进来,笑嘻嘻地扑在牧倾萍腿前,扯了她的的衣角,,脆生生地道:“……夫人!”
牧倾萍见状,忙拉了北堂佳期柔软的粉白小手,微微诧异问道:“露儿怎么跑这里来了?”一面说,一面让人取来几样糖果之类的精巧小零嘴儿,抓了一把放在北堂佳期的小手里,北堂佳期雪白的额头上微有汗意,咬一咬自己细嫩的手指头,笑吟吟地说道:“阿爹睡觉,还没醒……”说着,就吃吃地调皮笑了起来,牧倾萍听了,就知道她是趁着沈韩烟正睡午觉,自己跑出来玩了,遂用指尖轻轻点一点女孩儿精巧的小鼻子,笑道:“你啊,怎么这么淘气!”
北堂佳期没答话,却是歪着小脑袋看向旁边的牧倾寒,漂亮的金色眼睛一直打量着对方,心下好生奇怪,只因她从来没有见过牧倾寒,因此自然是不认得的,完全是陌生人,只觉得十分好奇,然而牧倾寒却自北堂佳期进来的那一刻,目光便没有再收回去,于瞬间的微怔之后,就在漆黑的双目当中隐隐流露出一分喜爱与复杂之意——只因当初在北堂戎渡心中,这天下间的女子无疑是北堂迦美貌第一,因此自然就把‘蓉蓉’的模样弄得与北堂迦有些相似,而牧倾寒当年初次见到与北堂迦一模一样的许昔嵋时,虽发现这一点,也还不曾多想,直到后来以为‘蓉蓉’是北堂尊越的禁脔之后,联系往事,便猜测或许是由于北堂尊越深爱北堂戎渡的母亲北堂迦的缘故,这才将与北堂迦有些相似的‘蓉蓉’作为禁脔……如今说起来,北堂佳期虽还年幼,但五官却也开始看得出与北堂迦相象了,因此自然也与‘蓉蓉’有些仿佛,牧倾寒一见之下,如何能不注意?情不自禁地就生出了几许亲近喜爱的想法,旁边牧倾萍也是见过‘蓉蓉’的,思索须臾,就已经明白过来,既而心中一动,知道只怕是勾起些许前尘,如何能不察觉到哥哥的反应,因此便牵着北堂佳期的小手,宠溺地用手摸一摸女孩儿的额发,笑着告诉她道:“露儿,这是你爹爹的表兄,说起来你可以叫‘伯伯’的,好不好?”
北堂佳期听了,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虽然并不完全清楚是什么意思,然而却也依稀明白了大概,因此便用力点点头算是答应了,转而就睁大了眼睛,仰起雪白的小脸朝着牧倾寒看了看,略想一想,忽然间就灿然一笑,十分欢快的样子,露出几颗珍珠般的小白牙,酒窝微现,语调稚气地脆声道:“……伯伯!”牧倾寒见状,仿佛这才蓦地醒神,心思渐定,看着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片刻之后,才轻轻应了一声,心中却忽然间想起当初与心上人曾经谈起过两人日后关于孩子的事情,思及至此,只觉得若是彼此之间没有那些波折,必是已经早早成了眷属,只怕也会有这么一个和北堂佳期一样,好似玉娃娃一般的可爱小女儿……
牧倾寒想到这里,一时间心中自是滋味难言,即便是此时盛夏如火如炽,也几乎耐不住心中的那一分寂寥寒意,面上亦是略略现出些许的倦容来,旁边牧倾萍却是已经命人送了一盆清水,亲手取了鲛缲帕子浸湿了,然后稍微拧了两把,去替北堂佳期仔细擦掉额头上的薄薄细汗,牧倾寒目光落定,微微转过脸去,放下手中的冰镇梅子汤,碗内的汤匙碰在碗壁上,发出‘叮’地一声极细微的轻响,只说道:“……时辰不早,我还有公事在身,应当回去了。”牧倾萍心中虽想再多和哥哥说一会儿话,但也到底还是站起身来,抱了北堂佳期,一直送牧倾寒到了外面的垂花门处,谆谆叮嘱道:“哥,回家让爹娘不要挂心,我在宫里过得很好。”牧倾寒微微点头,目光在北堂佳期身上停了停,再没说什么,便直接回身沿着小路离开了。
……
晚间北堂戎渡留在乾英宫还没走,陪北堂尊越吃了饭,在一起说话,彼时有新贡的鲜荔枝送上来,北堂戎渡坐在一旁慢慢剥着,将莹白如冰雪的果肉送到北堂尊越唇边,笑道:“这东西凉,我只给你剥几个,就不准再多吃了。”北堂尊越眼下正半倚在榻上,身后靠着几个软枕,闻言似笑非笑地斜睨了北堂戎渡一眼,漫不经心地张口接住荔枝,咬在嘴里嚼了几下,然后便吐出核来,嗤道:“……怎么你倒开始絮叨起来了。”北堂戎渡随手从小几上又取了一枚大而圆的荔枝,低头认真剥去外壳,面上神色和顺,但笑不语,但这回却没有再把果肉喂给北堂尊越,而是自己吃了,这才侧头微微一笑,说道:“爱听不听,难道谁还非管你不可。”
北堂尊越一手按住少年的手腕,身下铺着的凉簟触之如玉,习习生凉,只低笑道:“油嘴滑舌。”说着,自己顺手拿过一把扇子,往脸上扇着风,北堂戎渡看了看记时用的金漏,然后回过头来,道:“今天够累的了,你也该早点儿睡了。”北堂尊越闻言,瞟了一眼不远处的金漏,见时辰还算早,就道:“这才戌时过半,本王睡那么早干什么?”北堂戎渡耸一耸肩,故意觑了眼看他,似笑非笑地说道:“是啊,还这么早,足够笙歌酒绿的,只怕要在温柔乡里滚一滚才睡得着,既然这样,干脆我便给你叫几个来。”北堂尊越大笑,伸手拢住北堂戎渡的肩膀,揶揄道:“……还说从不吃醋,那你这是在干什么?”他这一笑之下,不免连双肩也微微动了动,却不防牵扯到了身下的伤处,顿时眉宇一滞,既而微带恼意地哼了一声,北堂戎渡见状,马上就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因此幸灾乐祸地说道:“嘿,看你还敢不敢了!”说着又露出满脸舒爽之色,取了锦帕将手上的果肉汁液慢慢擦拭干净,翘着二郎腿笑语道:“……啧,看你这个样子,只怕是任凭我叫了什么样的美人来,你也有心无力了罢?”
北堂尊越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只半合了双目,意似休息,北堂戎渡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把食指按在北堂尊越的唇上摩挲了两下,然后低头亲一亲父亲的脸颊,略觉歉然地笑了一笑,小声说道:“……是不是还疼得很?”北堂尊越也不睁眼,只动了动削薄的唇,声音慵懒道:“死不了。”北堂戎渡轻轻笑了一声,上身半贴在北堂尊越胸口上,用脸蹭了蹭男人的衣襟,静静听着北堂尊越沉稳的心跳声,说道:“今天咱们俩胡天胡地地弄了半天,你已经够累了,就算是你身强力壮不觉得累,可起码也是受了伤,凭你怎么武功盖世,那里不也该疼一样疼么……还是早些睡下罢,好不好?”北堂戎渡一面软语劝说,一面已起身取了一炷安神用的香来点燃,随手插在一只紫金香炉当中,放到北堂尊越榻旁的小几上,北堂尊越没说话,仍旧合目假寐,北堂戎渡见状,不由得一笑,反手放下珠帐,又过了一会儿,见北堂尊越似乎是真的渐渐睡着了,这才轻手轻脚地解开最外面的一层鲛帐垂下,径自出去了。
一时出得乾英宫,但见月朗星稀,夜风徐缓,北堂戎渡摆摆手,驱退了几个跟着他的太监,只自己一个人顺着六棱石的小路不紧不慢地走着,准备回去,此时皓月清婉,荷香满遭,夜幕下,只听见草丛里虫声唧唧,十分适意,北堂戎渡一派悠闲自在的模样,负手而行,但当其走过一处僻静的小径时,却突然间哼了一声,打破寂静,且抬头低喝道:“……什么人?”与此同时,身形已是一晃,眨眼之间就已经飞身而起,右手朝身前一探,就呈爪状直取前方。
夜色中,两条人影快如闪电,转瞬间就已互相交手四五招,北堂戎渡十指如钩,招招直指向对方的周身要害之处,却忽然间出声惊讶道:“……怎么是你?”说话间硬生生收回攻击,两人一同落在地上,北堂戎渡当即一把就薅住了那人的衣袖,目光当中既是惊讶又是意外,转眼之间面色微恼,长眉竖起,压低了声音质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糊涂!你在想些什么,私自夜闯王宫究竟是什么罪名,难道你会不知道?莫非还要我亲口告诉你不成!”
那人一身沉蓝色掐牙袍子,黑发如墨,旁边的树荫在如钩冷月下凄森冷冷,将他的半边面孔都遮在了阴影当中,只看见一双眼睛极为沉静,却分明是牧倾寒。北堂戎渡面上已是微微变色,随即气恼无已,神色肃峻道:“你想干什么?你这样私闯王宫,要是让人发现了,连我也脱不了干系……你向来行事稳妥,如今却怎么糊涂起来!”牧倾寒面庞棱角分明,双目沉沉间好似更添了几许刚毅之色,一身疏冷的蓝衣在夜里凉静得好似悠悠的无边月色,听到北堂戎渡的质问,却并不接口,片刻之后,才双唇微微一动,沉声说道:“……我在找蓉蓉。”
北堂戎渡乍听之下,不免顿时一愣,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有人喝道:“……谁在那里?!”北堂戎渡面色一沉,随即松开牧倾寒的衣袖,须臾,一队巡逻的侍卫已然迅速临近,显然是方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