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隐忍而微抿,“只不过,那毕竟也有很大的可能是我的孩子,你的孙儿,我昨天还因为知道自己也许要做父亲了而惊喜,现在它一下子没有了,我做不到若无其事,就像从来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这一对父子目光平静地对视着,半晌,北堂尊越的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这个没了,以后还会有,只要你想要,以后你当然会有很多孩子,随便你想要多少。”
北堂戎渡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宁静如秋水的淡薄笑意,直视着北堂尊越,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英俊以极的面孔:“如果这个孩子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没有了,我不会觉得怎样难受,可偏偏,它是你让人打掉的……我的父亲打掉了我的孩子,哪怕它也许不是我的,但毕竟有一半的可能。只要想起它是你弄没的,我就觉得难以接受。”
“这很重要吗?”北堂尊越盯着少年蔚蓝的眼睛,忽然漫声轻笑道:“你长得极似本座,尤其是这嘴唇,薄极无情……只是你到底也多少还有点儿像你母亲,让你有时候,偶尔也会软了心肠——”
“……够了,别提我娘。”北堂戎渡打断了男人的话,他向来冷静,然而不知为何,此时却突然从内心深处涌出了一丝难言的躁意,北堂尊越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个儿子的双眼,忽然间低笑了起来,神色微微释然,似乎是终于得到了他想要了很久的一个答案,他缓缓朝着少年走去,然后伸手托起对方的下巴,微笑道:“渡儿,看来本座猜得没错,你娘的死,你其实心里一直都是在怨本座的,嗯?虽然你一向都没怎么表现出来。”
北堂戎渡不料男人会这样说,一时有些愣住,良久,才突然笑出了声来:“也许罢,父亲,我承认这一点,虽然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北堂尊越的眼光一点点地有些冷下来,然而也还是笑容未敛,只注目于北堂戎渡,道:“为了她,你心里怨本座,现在又为了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孩子,你生本座的气,是不是?”他说着,心底忽然就涌起一丝怪异的愤怒,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因何而起。北堂戎渡并未直接回声,只是捏着那柄扇子的手指微微收紧,突然,他动作轻缓却又坚定地推开了北堂尊越托住他下巴的手,抬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如往常一般神色平静,徐徐道:“既然说到了我娘……那么爹,你知道不知道,你和她之间最大的差别,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北堂尊越面上浮出一个探究性的笑容,直直盯住北堂戎渡蓝如天空的双眼,似有些许微微的不甘和困惑,他略略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问了出口:“本座给你的,其实从来都不比她少……难道是因为你日日在她身边,你们母子在一处的时间,比本座多的缘故吗。”
北堂戎渡微微一叹,语意萧索,摇头道:“不是的。”他沉默了很久之后,忽然重新开口说道:“其实爹,你疼我也许真的不比我娘少,可是,你们到底还是不一样。”室中纱幔轻垂逶迤于地,仿佛是无言的隔阂,北堂戎渡面上的神情似是若有所思,,胸口随着呼吸平稳地微微起伏着,片刻之后,便笑了起来,声线清和,耳上的一只赤翎朱雀坠子微微悠晃着,上面镶着的宝石珠光绚烂,如同一点清冷冷的璀璨星芒:“我娘她爱我如性命,不管我是聪明伶俐,还是普普通通,甚至是个傻儿,或者身有残疾,她都爱我,在她心里,我只是她心爱的儿子,是她的心头肉,好也罢坏也罢,无论将来是了不起还是庸碌无为,我都永远只是她的渡儿,她的心肝宝贝,她一切爱我疼我的举动,都没有前提,没有条件。”
北堂戎渡明亮的蓝眸抬起,看着男人隐隐散发着异彩的凤目,无声无息地微微一笑,道:“可是父亲,你和娘不一样。我自小就聪明伶俐,根骨奇佳,心性亦是坚稳冷硬,是你喜欢的继承人……父亲,如果我没有自幼就表现出超出旁人的优异,你会注意到我,关心我吗?在你眼里,儿子女儿什么的其实不重要,如果孩子庸庸碌碌,资质普通,不堪大任,没有表现出让你感兴趣,能够引起你重视的天分,那你根本不会看他们一眼,不会在乎他们。”
少年摇一摇头,声音低柔而温和:“爹,我娘爱我没有条件,而你爱我,是有条件的……这就是你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窗外唯有风声扰扰,空阔的室中层层帘帷深重,北堂尊越晶黄的眼睛里光芒微敛,仿佛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儿子,然而他只是眯着双眼,看着眼前的少年,似乎就像是要审视出这个孩子内心深处的想法一般,久久不发一语。半晌,北堂尊越忽然笑了,唇角带着一丝诡异味道地微微翘了起来,然后缓缓敛去笑容,开口道:“还有吗?”
北堂戎渡看着男人,然后平静地微笑,笑容如同最明澈的秋水,清透而沁凉:“有……爹,我娘她爱我,可她从来没有要求过我怎样,她只希望我平安快活就好,而爹你,要求我一切都得听从你,服从你,你认为我完全属于你一个人,必须按照你的意思做事,你把我,当成了你的专有物,不是吗?可是我心里,却不喜欢这样。”
北堂尊越缓缓眯起双眼,似乎并不意外少年的回答,他笑了笑,眼眸里再没有先前的淡淡微讽之色,有的只是,一片平静与强大的自信:“渡儿,你说的这些话,难道不怕本座生气吗,还是你认为,本座已经不会惩罚你?你这样聪明的孩子,实在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来。”北堂戎渡看着男人,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也越来越充满了自嘲的感觉:“爹说的没错,是我欠考虑了……昨天晚上我还认为那个玉玲珑应该认清自己所处的境地,看清现实,在没有保护自己,拥有改变自身境地的力量之前,去尽力顺从当前的境况,以保全自己,可是我现在,却是在忤逆你,根本就是犯了和她一样的错。”
一只手动作温柔地替少年掖了掖鬓发,北堂尊越抚摩着儿子的鬓角,唇际泛起一丝笑容,然而却依稀有些模糊不清,仿佛隔得那样远:“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这么做?你应该知道,有些话,是要埋在心底的……本座难道对你还不够好吗,你从小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是最好的,本座也从来没有对第二个人这么和颜悦色,重视爱惜过。”北堂戎渡自嘲地摇了摇头,微微含了笑意,但那笑容却是隐隐有着一丝隔膜:“爹还记得前时拿鞭子打我那一回吗,当时你把我踩在地上,用脚死死踩住我的背……我说过,我很记仇的,不过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你也不是真的想要羞辱我,所以我当然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我只是在心底暗暗发誓,我要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这样对我。”
北堂尊越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怒,反而笑了,凝视着少年毫不退缩地与自己对视的漂亮蓝眼,缓缓说道:“你真的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了,嗯?你自己给自己谋出敛财的路子,比如那个鹤音楼;交好各方势力,比如平剑山庄的殷知白和青帝门那兄妹两个;培养自己的心腹和势力,比如那个周允纹,天璇堂……当然,现在又多了一个摩月教,我的儿,你很好,有野心,有本事,也足够聪明。”
北堂戎渡抬头,眸中微光渐盛,瞳子里闪过一丝骄傲而冷静的光芒,最后缓缓说道:“野心……爹,我的野心,大概就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罢,我不愿意让别人支配我,掌控我,哪怕是你也不行……否则就像今天这样,我连一个可能是我亲生骨肉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他与他之间,一开始就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两个骨子里同样强势的人,终究是免不了要互相碰撞的一天,即便彼此间有着最亲密的血缘,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北堂尊越的眼角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一些什么,他眼中有光芒渐渐凝聚,似乎是想要思忖清楚什么东西,然而却到底没有想到什么,也没有说出什么……北堂戎渡笑容淡淡:“爹,你对我的好我从来不敢忘记,有些事,你认为是为了我好,可是你却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我到底要不要……”他说完,一丝笑容徐徐从眼底一直蔓延到唇畔,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不仅像北堂尊越方才说过的那样,这双薄唇像极了北堂尊越,甚至就连这个笑容的模样,也像极了对方……少年笑了笑,如同春风吹过了湖面,皱起无数涟漪。
然而北堂尊越却没有看到,也没有因为对方的话而恼怒,他只是有些莫名其妙地察觉出一丝孤独的落寞感在心底占据了一瞬,他忽然发现,发现胸腔中有什么感觉是他再陌生不过的,慢慢地生出来,一分一分地生出来……恍惚中,还是在昨夜那开得无法无天的梨花树下,少年长身玉立,笑语晏晏,道:“百花亦不如父亲远甚。”
八十四。 人面桃花相映红
床前放了一盏半人多高的纱灯,烛焰慢慢舒展着,水红色的罗帐低垂,一只手些须裸在床外,绛纱的袖子软而轻薄,里面露出的五指如同几根玉白的笋尖。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手似乎微微一动,片刻之后,有人自床内揭起帐子,慢慢坐起身来。
黑甜香沉的一觉,睁开眼,外面似乎已是晨光熹微,北堂戎渡坐在榻上,扯了扯床头的拉绳,未用多久,几名侍女就捧巾端盆地进到房内,立在床前服侍他盥洗。北堂戎渡拿起软猪鬃制成的牙刷,在一只装有薄荷、硝石、没食子、冰片、玄明粉、硼砂、青盐所配制而成的牙粉罐里蘸了蘸,细细刷完了牙,翠屏从旁边递来温水,一面道:“公子今日起得倒早。”
北堂戎渡接过水漱口,然后吐在水盂里,这才道:“饿了,弄点吃的罢。”翠屏抿嘴笑道:“今早有鸡汁浸的小笼包子,公子觉得还好?”北堂戎渡点一点头:“也罢了。”翠屏拧了一条热毛巾替少年擦脸醒神,北堂戎渡只觉得十分舒服而松弛,便在此时,床内沈韩烟微微醒转过来,睡眼惺忪的模样,用手揉了揉眉心,慢慢翻过身,低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一名侍女轻声说了时间,北堂戎渡已经套上一件淡烟霞色的单袍,床前两名侍女正蹲着身子给他穿鞋,闻言便回过头,微笑着道:“天还没怎么亮,不用起来得这么早,再躺一躺罢。”一面说,一面已起身下床,平伸开双臂,任侍女为他穿衣:“我今天去外祖母那里说说话,也有日子没见她了。”沈韩烟知道这几日北堂戎渡父子两人起了嫌隙,闹得颇不愉快,想来北堂戎渡是想要去外祖母那里散散心,因此便道:“你去也好。只是北堂,堡主毕竟是亲长,你是小辈,何必——”
“韩烟,你也不用多说。”北堂戎渡将下巴微微抬起,让人给他整着领子,脸上浮现出一丝淡薄的笑,语气中有着些许漫不经心的微讽:“我也不想说些什么——前时那女孩儿有孕一事,并没有外人知道,却怎么一夜过后,瞅着我正好在后山林子里练功的时候,父亲就恰巧让人把孩子打掉了……我这碧海阁里的人,看来也不全都是跟我一条心,所以既然人多眼杂,有些话,我还是不说也罢。”
这一番话就有些诛心了,不是下人应该听的,听因此北堂戎渡这话一落,屋内的几名女子顿时便脸色一白,急忙统统跪了下去,唯有翠屏还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