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40惊喜(1)
为了让李三定进木工组,父亲将家里仅有的百十来块钱都买了工具了,锯子、刨子,凿子、斧子,尺子、墨斗……凡是一个木匠用到的,几乎全买来了。这堆东西放在李三定的东屋里,李三定睡在床上都能看到,他真是又惊又喜,想不到,父亲为这事还真舍得呢!
李三定曾试图向父亲表示感激,但几次召面父亲都是冷脸子,他也就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了。李三定知道父亲的毛病,为儿子做得愈多,脸子就愈难看,但这些工具已足以让他不在意父亲的脸子了。还有姐姐们的脸子,她们已多次问过父亲这堆东西的价钱,父亲总是吱吱唔唔的,她们的脸子就比父亲还要难看了。但这也算不了什么,只要有了工具,他就可以做木匠活儿了,木匠活儿一做起来,脸子不脸子的他就都可以忘掉了。还是母亲,脸子非但不难看,还帮他从仓房里找出了几根木料,说这是给姐姐们做嫁妆用的,看能给她们做点什么吧。
这一天吃过早饭,李三定正拉开了架式要把木料锯开呢,两个姐姐忽然从屋里冲出来了,推开李三定,抬了木料就往仓房搬。
几根木料又全让她们搬进仓房里了,丝毫地没商量。
她们说,钱管不了,木料可是早说好给她们的,谁也不能动!
父亲和母亲听见也出来了,父亲一言不发,母亲好说歹说的,她们只是不听。她们还一脸吃惊的表情,说,你们怎么就敢相信他,不怕都做成小板凳啊?
母亲说,你姑夫都说了,三定是个天生的木匠。
秋月冷笑道,是他自个儿说的吧?
母亲转脸问三定,是不是你姑夫说的?
三定说,是他说的。
母亲又问,三屉桌、立柜、坐柜都做过了?
三定说,都做过了。
母亲说,你姑夫可满意?
三定说,满意。
母亲看看秋月和秋菊,说,听见了?三定是不说谎的,我信他。
秋月还是坚决地说,不行。
秋菊也坚决地说,不行。
这时父亲开口道,这样吧,你们提提条件,看怎样才行?
秋月说,怎样都不行,他做就不行。
秋菊说,除非他进了木工组。
秋月踢了秋菊一脚,说,除非他做给我们看看。
秋菊急忙说,对,除非他做给我们看看。
母亲说,尽说废话,没东西他怎么做?
母亲和父亲看看三定,秋月、秋菊也看看三定,仿佛做不做就等他一个说法了。
三定竟真的开口说道,我做。
母亲说,你拿什么做呢?
三定说,到木工组去做。
父亲说,木工组我早去问过了,你这样的人家不要,除非是干过二三年的。
母亲说,你也是,人家不要你老早地买工具干什么?
父亲说,不买那二三年从天上掉下来啊?
秋月、秋菊一听就更委屈了,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先花一笔钱,我们这些年花什么钱了?
父亲、母亲正不知如何应答两姐妹,三定忽然说道,我去,给他们白做还不行吗?
三定收拾起工具就要走。
父亲说,慢着,你懂什么,就是白做也得先跟人家打个招呼,你去,人家认识你是老几?
父亲进屋戴了条围巾出来,见一家人仍怔在院儿里,也不言声,自个儿先走在了前头。
三定扛了工具紧随其后。
姐妹俩和母亲犹豫片刻,终于也跟了上去。
这一家人,还从没有这样集体地在街上走过,今天,为了要看三定的手艺,仿佛什么也顾不得了,前前后后五个人,几乎可以称得上浩浩荡荡了。最怕人注意的李三定,这时也让一腔热情支撑着,毫不在意街上人们惊奇的眼神。父亲的那条围巾,深驼色,一头搭在胸前,一头搭在背后,风一吹,背后的一头就飘起来,仿佛这个队伍的一面旗帜。平时,李三定最不喜欢这条围巾了,他觉得这围巾把父亲打扮得更笨拙、可笑了;母亲和姐妹俩也不喜欢,她们是觉得没有什么比用围墙来形容围巾更合适了,因为一戴上它,街上跟父亲打招呼的人立刻就减少了,真正的劳动农民,出门是不大围围巾的,就是围,也不是这么个围法。可是现在,他们对这围巾,仿佛也不去在意了,仿佛还心甘情愿地要跟在这围巾后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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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40惊喜(2)
木工组在东街上的小学校里,小学校总共有20间教室,最后一排的两间空着,就给木工组用了。这一天正好是星期天,学校里空荡荡的,一家人一排教室一排教室地走过,发现门窗上的油漆都脱落了,不少的窗玻璃也没有了,有的好好的一扇门,门中间捅了个大窟窿,几乎能钻进个人去。秋月说,木工组白呆在这里了。父亲说,学生淘的,头脚修了后脚又坏了,哪修得过来。这时秋菊指了一间教室说道,看,这间怎么好好的?大家看去,就见门窗关得严严的,窗玻璃擦得干干净净,没一处破损的地方。母亲说,那是你爸教的班,这种事你爸不会马虎的。父亲有些得意,但又反驳母亲说,这种事,哪种事我马虎过啊?我教的班,你说学习成绩,你说教室卫生,你说组织纪律,哪项不是全校第一?母亲说,第一又怎么样,还不是教一二年级。父亲就不吱声了,脚下的步子快了许多,一下子将大家落出去了好远。后面的李三定也将步子加快了,因为他已经闻到木料的香味儿了,这味道让他不由地生出了一种错觉,就仿佛又回到了豆腐村,正在走向姑夫的木工房一样。
木工组的人已开始叮叮当当地干起来了,有的在修理桌椅板凳,有的在刨木板,有的则在室外哧拉哧拉地拉着大锯。一位四十多岁面庞黝黑的汉子,耳朵上夹了只铅笔,手上拿了根折尺,这里走走那里看看的,像是这里的管事的。见父亲走过来,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
这笑容让大家很有些放心,果然,待父亲说明来意,那汉子向李三定看了看,立刻点了头。汉子点头时,颇有些谦恭的模样,而父亲反是不卑不亢的样子。这样的情景往日真是少见,大家高兴着,却也有些惊奇,心想父亲这样的人,竟也是有人敬重的。
父亲给大家介绍说这是焦叔,木工组长,本村一流的木匠,然后就让李三定叫师傅。焦叔急忙摆手说,还是先叫焦叔吧,进了木工组再叫师傅不迟,我今儿的权限,也就是让大侄子试试手,见识见识大侄子的技术。
大家觉出,这焦叔虽说谦恭,但说话做事却有一定之规,任何人都不好逾越的。即便这样,大家也很满足了,目光就都投向李三定,要看他今儿的表现了。
父亲、母亲自是盼望他能有好的表现,“今后干点什么”的问题一直是他们的心病,人总要有点本领,没有当老师的本领,有当木匠的本领也将就了。秋菊、秋月虽说嘴上刻薄,但今后若真有个木匠弟弟,也是让她们高兴的事,只不过她们对李三定不大相信罢了。
现在,就见李三定在焦叔的引领下,已经坐在一条长凳子上了,凳子上是一块木板,木板上是一只推刨。焦叔没让李三定拿自个儿的工具,木板、工具都属他的权限,连原来凳子上的人也被他赶到一边去了。
李三定,拿起推刨,两手握紧,嚓——嚓——地推了两下,可是,第一下推漂了,第二下又绊住了。焦叔说,别紧张,慢慢来。大家看出,这李三定也实在是太紧张了,拿推刨的手都有些抖呢。姐妹俩不由小声哧哧地笑着,母亲说,你也真是的,紧张什么,都是自个儿家人。父亲则皱起眉头,干脆把脸别过去不看他了。
又推了几下,还是不行,连焦叔都有些着急了,将他替下来,自个儿上去推了几下,然后让他再来。李三定再坐上去,果然好了一些,渐渐地,就愈来愈好了,好得把周围的人全忘掉了,只剩了他和推刨和木板这一个封闭的世界了。
世界封闭起来就好办了,李三定就不再是李三定了,他就像蛹破了茧子,一下子变成了漂亮的飞蛾,那起伏的身体,那飞翔的刨花,那翻新的木板,真正是一个灵活、洒脱的木匠,真正是换了个人了!
一时间,一圈人看得都有些发呆,焦叔忍不住嚷道,好,好小子,干得好哇!
焦叔一嚷,把木工组正干活儿的人们也召来了,焦叔从没大嚷大叫地夸过人的,什么人值得他这么夸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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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40惊喜(3)
近了去看,不过是个毛孩子,乱蓬蓬的头发,小脑袋,小眼睛,小个子,可他的活儿就不是孩子的活儿了,比他们当年学徒的时候,不知要强多少倍呢!
父亲问焦叔,真的是好?
焦叔不由地就露了“师傅”的本色,对父亲连谦恭都忘了,眼睛不离三定地说,看你这老子当的,自个儿孩子好不好都不知道,我教了这么多年的徒弟,还从没见过一上手就没挑儿的!
父亲说,奇怪。
焦叔说,奇怪什么,有的孩子天生就是跟木匠有缘的,只是咱们大人看不出来罢了。
焦叔反教导起父亲来了,父亲听着,脸上不动声色,眉眼间却全是笑了,他想,就是大人看不出来,也是他李要强的孩子啊!
父亲和焦叔的话母亲也听到了,她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顾得擦眼泪了,她想,到底是她的孩子,干起活儿来没一个孬的呢。而秋菊、秋月,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李三定,认不得了似的,凭了她们多年劳动的经验,她们看出李三定是把好手,从他灵活自如的样子,她们甚至看到了李文广、李文路的影子,但她们还是非常赞同父亲的说法:奇怪!她们想,这个李三定,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
接下来,焦叔又引领了李三定,将大锯、手锯、凿子等工具全用了一遍。大家也簇拥着,李三定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李三定这只飞起来的蛾子,再也没紧张过,干一样焦叔喊一声好,一样一样地干下来,焦叔最后说,不要说做桌子、柜子,就是做生产队的大车,我也敢带了他干了。
在大家的称赞声中,焦叔问李三定是跟谁学的,学了多长时间,都做过什么活计,李三定都照实一一地答了。焦叔对父亲说,我是说过得有二三年的资格才能进木工组,可大侄子我看能破个例,这一半天我就找大队干部提提去。我的权限也只能提提,能进不能进就不归我管了。
即便这样,父亲也高兴地直说感谢。焦叔说,不谢,冲我儿子在你班里让你整天费心,这点忙也是该帮的。不过真想不到,你一个文化人,会有这样的儿子。父亲说,没法子,也就这点出息了。说罢又觉得不妥,立刻又说,将来能跟您学成,才算有大出息呢。焦叔倒也没在意,反又换了谦恭的模样,冲父亲夸奖起文化人来了。
焦叔穿了身黑色的棉衣棉裤,棉裤是大裤档,白裤腰,一根粗粗的红腰带。那腰带不知为什么总是松,一松就要将裤腰散开重新打褶,重新系一回。姐妹俩见了便掩了嘴笑,母亲一再地使眼色她们也止不住。焦叔索性就说,我们小户人家不讲究,让大侄女见笑了。母亲急忙说,什么大户人家小户人家的,咱们还不一样是贫下中农?说起来您还是大木匠,我们在土里刨土坷垃,比您可差远了。焦叔听了便笑,大家也跟了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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