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你咋不让她到州里来工作呢?”
刘伯伯说:“不是我不叫人家过来,是人家嫌这里苦不愿意过来。你以为哪个女人都像茹雅那样通情达理?”
“别表扬我了,我这人经不起表扬。家里有啥菜赶快都拿出来,我给你们炒几个菜,你们老哥儿俩喝几盅。”
刘伯伯说:“你能找到啥就做啥吧。”
母亲说着就挽起了袖子,走进了厨房。
父亲把家里因为他当过马步芳的骑兵受到牵连的事对刘伯伯说了,想请刘伯伯写一份证明材料盖上公章寄回县民政局去。刘伯伯说明天上班就办。母亲干活很麻利,一会儿就炒好了菜:一盘鸡蛋,一盘土豆丝,一盘葱爆羊肉。刘伯伯打开一瓶青稞酒。好久没有嗅到肉香了,我的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刘伯伯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江雪快吃呀,还等啥?”说着给我夹了一筷子肉,我一口就吞进嘴里,好香啊。
父亲和刘伯伯喝着酒,说着话,两人都很高兴。不一会儿,一瓶酒就见了底。刘伯伯还要去拿,母亲拦住了。
“别喝了,看你脸都喝红了。”
刘伯伯说:“脸喝红了算啥?把脚后跟喝红了那才算喝好了。”
母亲说:“真喝多了,舌头都短了。”
刘伯伯说:“平时我一个人喝酒没意思,今天你就让我和老江喝个痛快吧!”说着,又从墙角拿了一瓶。
父亲问刘伯伯:“你那小子该上学了吧?”
刘达伯伯一边给父亲倒酒一边说:“已经二年级了。”
母亲抱怨说:“还说呢,江雪她们也早该上学了,可是河源那鬼地方连个学校都没有,让她们到哪儿去上学?”
父亲说:“学校马上建,我们回去就建!”
母亲说:“老师呢?那地方那么偏僻,谁去?”
父亲笑着说:“你不就是现成的老师嘛。”
母亲不高兴地说:“我可不想在那里待一辈子!”
刘伯伯见父母争执起来,对父亲说:“老江啊,你有没有考虑过离开河源?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调到州里来工作,这样孩子上学的问题不就解决了?还有,茹雅也可以在这边参加工作嘛,像她这样有文化的人,在州里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母亲高兴地说:“这个主意好!老江你说呢?”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刘伯伯说:“河源掩埋着跟我一同去的战友,雪山上还有三个藏族兄弟没有挖出来,我咋能走?”父亲扭头看着母亲说:“我会让孩子们尽快上学,不光让我们的孩子,还要让那里的孩子们都能上学,我们回去就建学校!”
母亲生气地说:“固执!”
刘伯伯端起酒杯说:“老江!冲你这几句话,我敬你一杯!”
母亲说:“哎,说着说着,你俩怎么站到一起去了?”
刘伯伯笑着说:“我们本来就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嘛。”
母亲说:“那我就不是战友了?”
“你跟老江是同一个战壕,跟我不是。”刘伯伯说完哈哈大笑。
第二瓶酒喝到一半时,刘伯伯明显醉了。他搂着父亲的肩膀说:“老江,还是你有福啊,找了茹雅这么个好女人……”
父亲说:“嫂子不也有文化,挺漂亮的嘛。”
刘伯伯说:“她?她要是有茹雅一半就好了……”
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河 江雪 十(1)
我们回到河源那天晚上,江果和江河像商量好了似的不理睬我们。母亲想把江河拉进怀里,江河拼命挣脱,逃得远远地瞪着母亲,好像那不是母亲,而是一个恶魔。
母亲又朝江果招手:“江果快过来,妈妈这里有糖。”
江果瞪着母亲:“我不稀罕你的糖!”
父亲笑着说:“看样子,这两个家伙生气了。”
母亲走到江河跟前,将一把糖果硬塞进他的衣兜。江河开始还拒绝,用手推搡母亲的手,后来的推搡就有些犹豫了,他用一种复杂的眼神去看江果。江果直冲他摆头。但是江河到底还是没有舍得将母亲塞进兜里的糖掏出来。
江果冲江河喊:“叛徒!”
母亲笑着走到江果跟前,又塞给她一把糖果。江果将糖果扔在地上。江河也学着江果的样子,把糖果全部掏出来,扔在了地上。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声说:“你们太过分了!”
江果冲我嚷嚷:“你当然不过分,他们带你出去坐了火车,逛了花花世界,吃香的喝辣的,你当然不过分!”
我说:“这些糖果是刘伯伯给的,爸爸妈妈都没舍得吃一颗,我也只吃了一颗,你们还这样不知好歹!”
妹妹江果说:“要是带我回老家,我一颗也不吃。”
弟弟和妹妹一连几天都不理母亲,弄得母亲心里很不是滋味。
父亲回来后就向县长建议筹建河源小学。父亲对县长说,中央对西藏的“十大政策”里其中第六条,就是要求“发展西藏民族语言文字和学校教育”,我们应该建一所学校。县长说我也正在想这事呢,我们不谋而合。县长安排丹增局长协助父亲修建学校。
那段日子,丹增叔叔经常来我们家跟父亲商量建设方案。丹增叔叔整天乐呵呵的,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发愁的事。后来我才知道他刚结了婚,娶了一个漂亮的牧区姑娘。
母亲并不关心修建学校的事,但是父亲总爱不知趣地征求她的意见。母亲就不耐烦了:“我又不是县长,你问我干啥?”
父亲笑着说:“你不是县长可你是未来的校长呀,校长的意见比县长的更重要。”
母亲瞪着父亲说:“谁说我要当校长?”
父亲说:“不是你要当,是组织要你当。”
母亲说:“你又不是组织,你说了不算!”
父亲认真地说:“但是我听组织说了,茹雅同志是个好同志,又有文化,又善良,又漂亮,当校长最合适。”
母亲被父亲的话逗笑了:“你就耍嘴皮子吧你,当校长跟漂亮有屁的关系?”
“茹雅校长怎么能说粗话呢?”父亲严肃地说,“组织还说了,茹雅同志脾气不好,尤其是对老江同志不够尊重,今后得改!”
母亲笑着就跑过去要拧父亲的耳朵。父亲用手护着自己的耳朵,边躲闪边说:“女同志对男同志动手动脚,这成何体统!”
我发现母亲对建学校的事表面上漠不关心,实际上却很留意父亲和丹增叔叔他们每一步的进展。一次母亲终于忍不住了,指着父亲面前的草图说:“教室能这样建吗?你们见过这样的教室吗?”
父亲跟丹增叔叔相互看了一眼,会心地笑了。
父亲说:“我们的茹雅校长终于说话了。”
学校很快就建好了。只有一间教室。母亲当了校长,也是惟一的老师。学生只有十六个,年龄相差七八岁,但是不论年龄大小,都在惟一的教室里上课。十六个学生里,我和江果的年龄并不算大,最大的是扎桑镇长的儿子格桑。他比我们大两岁,已经十三岁了。最小的是弟弟江河和一个名叫卓玛的女孩,他俩只有五岁。母亲先教大孩子写字,然后再教小孩子念拼音;一会儿教语文,一会儿教算术。一天下来,母亲累得舌干口燥,回到家话也不想说一句。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河 江雪 十(2)
第一天上学,格桑就带着他的藏獒。母亲吓得脸色都变了,小卓玛也被吓哭了。母亲对格桑说:“以后上学不许带狗!”格桑后来就不再带他的藏獒了。但是上课的时候,我从窗户看见他的藏獒一直远远地蹲在河边,等待着它的主人放学。格桑一离开学校,藏獒就会跑过去,跟在格桑后面一起回家。
我很羡慕格桑有一条忠诚的藏獒。江果也想自己养一只。有一天放学,江果拉着我追上格桑。江果问格桑:“你家还有小藏獒吗?”
格桑说:“有啊,我家的藏獒上个月刚下了三只。”
江果说:“能给我一只吗?”
格桑说:“女孩子养藏獒不好。”
江果说:“怎么不好?”
格桑说:“将来会嫁不出去的。”
江果说:“你骗人!”
格桑说:“不骗你,我阿妈说的。”
江果说:“嫁不出去我就嫁给你!”
“你太凶了,像个男孩,我可不敢要。”格桑看着我说,“将来我要娶老婆就娶江雪这样的,江雪听话,像个女孩子。”
我的脸腾地红了:“你别乱说!我才不嫁给你呢!”
江果霸道地说:“我不管!你不给我藏獒,我就向我妈告状,说你上学还偷偷带着藏獒!”
格桑挠了挠头说:“你养藏獒,就不怕你阿爸阿妈说你!”
江果说:“我才不怕呢。”
格桑想了想说:“那好吧,我明天给你带一只。”
第二天,格桑果然带来一只小藏獒。下午放学的时候,江果把小藏獒带回了家。母亲见了很生气,但也只是说了江果几句,就不再吭声了。父亲不但没有说江果,而且还给小藏獒在院子里搭建了一个小窝。他们就是这样,从小溺爱江果,什么事都惯着江果。要是换了我和弟弟肯定不行。
弟弟江河也很喜欢小藏獒,他一放学就带着卓玛到家里来看小藏獒,两人就在藏獒的小窝旁高兴得咯咯直笑。
那年夏天,父亲组织迁移进城的牧民扩建了县城。县城多了一条街道,与从前的那条正好构成十字形状。新街道上清一色的藏族碉房,所有的碉房都分上下两层,底层养牛养羊,或者作为贮藏室,第二层才住人。也有建三层的,最高的一层一般是经堂和晒台。
母亲在课堂上站一天把脚都站肿了。父亲尽管很忙,但只要母亲一回家,他就像对待女王一样将母亲扶到餐桌前,端上亲手做的饭菜说,老婆辛苦了,趁热吃吧。母亲也不客气,端起碗来就吃,好像她真是一个女王。
吃完饭,母亲动也不动,坐在那里支使父亲干这干那。母亲爱干净,要求屋里必须利利索索,整洁干净。尤其是灶台,必须跟藏族人家里一样,一尘不染。等父亲刷洗了碗筷,母亲说这儿不行你再擦擦。父亲就去擦擦。母亲又说那儿也不行,你重擦。父亲就重擦一遍。母亲真是过分。但是父亲总是笑嘻嘻的,好像被母亲支来使去是一件十分快乐的事情。
更让我觉得过分的是,父亲竟然还给母亲洗脚。他一边洗还一边安慰母亲:“你看看这脚,都肿成这样了,啧啧,真是伟大。”
母亲说:“你少献殷勤,我还不知道你心里咋想的!”
父亲嘿嘿一笑:“只要你不离开河源,我天天给你洗脚……”
夏天来了。父亲又要去雪山挖掘那三个藏族兄弟了。母亲不让他去,但是父亲还是在母亲上课去的时候,悄悄带人去了雪谷。
半个月后,父亲回来了。他们一无所获。父亲黑了,瘦了。但母亲一点都不心疼父亲,冷着一张脸,看也不看父亲一眼。父亲嬉皮笑脸地端来热水,要给母亲洗脚。母亲看见父亲手上裂开的血口子,抓在手里看了又看,然后伤心地哭了。
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河 江雪 十(3)
母亲说:“你个傻子,倔驴,你这是何苦呢?”
父亲说:“找不到那几个兄弟,我这心里不安啊……”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几个可怎么办啊!”
“在我没有找到那几个兄弟前,好心的阎王爷不会收留我。”父亲说,“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