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雪山母亲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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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雪山母亲的河-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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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桑的“乌朵”甩得特别好,一甩一个准,正好能打在羊身上,使得所有的羊都能乖乖地在他允许的范围里活动。“乌朵”是藏民放牧时专用的一种鞭子。用牦牛毛先捻成粗线,然后再编成毛辫,中间编一块巴掌大的椭圆形“乌梯”,毛辫头上打上一个套环,末端用羊毛做成鞭梢。如果要赶牛羊,便将套环套在中指上,在“乌梯”内放上石子,用手捏住“乌朵”两端使劲抡呀抡,然后突然放开鞭梢,只听“叭”的一声,石子便飞出十几丈远,打在乱跑的牛羊身上。
  格桑这一手很厉害,我们很佩服他,让他教我们使“乌朵”。可是“乌朵”在格桑手里很听话,到了我和江果手里就不听话了,不是偏左,就是偏右,就是到不了我们想让它到的地方。有一次我甚至将石子甩到了自己身后,几乎打到了格桑的脑袋上。后来练习的时间长了,“乌朵”也就慢慢听话了。
  一天下午,我准备去河边背水,看见有十几个人骑马从街道那边走来。由于是逆光,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是他们身上的绿军装和衣袖上的红袖标却很显眼。走在最前面的那匹马捆绑着一个人。那人少了一只耳朵。那不是刘达伯伯吗?我惊讶地站在那里。等我回过神来,那群骑马的人已经拐进了另一条街道。
  他们为什么要捆绑刘达伯伯?他犯了什么罪?我丢下木桶,跑回家告诉了母亲。母亲说你没看错吧?真是你刘伯伯?我说绝对没有看错,马队经过我面前的时候,刘伯伯还朝我笑了笑。母亲松了一口气,说他能朝你笑,说明他没事。我说不是平常那种笑,是苦笑。母亲又紧张起来了,说你赶快去叫你爸爸回来,我问问他。我跑到县委去找父亲,县委大门关着,两个红卫兵守在门口,谁也不让进去,说里面正在召开一个重要会议。我跑回去告诉了母亲。母亲脸色变得煞白,拿水瓢的手开始哆嗦。她索性把水瓢丢进木桶,什么也不干了,一个人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转圈。
  那天晚上父亲回来说:“老营长出事了。”
  父亲说:“他被下放到我们河源改造来了。”
  母亲问:“他犯了什么错误?” txt小说上传分享

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河 江雪 十一(2)
父亲说:“那些革命小将说他反党,反革命……”
  母亲说:“反党?反革命?这绝对不可能!当年在战场上,我们可是亲眼看见他冲锋陷阵出生入死的,他怎么可能反党?”
  “这年头人都疯了,谁说得清?” 父亲叹息一声说,“唉,原以为河源是个清净之地,现在看来也消停不了了。”
  母亲焦急地说:“你赶快想想办法救救他呀!”
  父亲说:“你别着急,等红卫兵走了,老营长就安全了……”
  第二天,红卫兵要在城外的草地上给刘达开批判会,要求县城里的居民和附近的农牧民都要参加。河源县从来就没有开过这样的批判会。农牧民以为是像赛马、跳锅庄一类的娱乐活动,都穿着节日的盛装,兴高采烈地来到了会场。等红卫兵将一只耳朵的刘伯伯押上临时搭建的土台子时,牧民们这才感觉气氛不对,好像不是什么赛马会。会场顿时鸦雀无声。人们莫名其妙,不知道那些胳膊上缠着红袖标的人要对那个少了一只耳朵的人干什么。
  父亲和县领导们坐在主席台上,神情木然。
  红卫兵们一个个走上台子,慷慨激昂地念着一些奇怪的文章。牧民们不解地看着台上的人。他们听不懂台上的那些红卫兵说些什么,渐渐失去了兴趣,便盘腿坐在草地上开始聊天。有人甚至从马鞍上取下酒壶,开始喝酒。台上的人口吐白沫,情绪激烈;台下的人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会议开到高潮时,红卫兵们振臂呼喊。人们这次腾出目光,好奇地看着台子上的那些红卫兵,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大喊大叫。
  红卫兵们急了:“革命群众们,跟我们一起喊口号!”
  会场上传来一阵嬉笑声。
  红卫兵扭头质问父亲:“他们为什么不跟着喊口号?”
  父亲说:“他们听不懂你们的话。”
  红卫兵说:“那你用藏语教他们喊!”
  父亲说:“你们那些话,我不知道藏语怎么说。”
  红卫兵很生气,但又无可奈何。一场来势汹汹的批判会,就这样在牧民们的嬉笑声中草草收场了。
  红卫兵将刘达伯伯交给县里监督劳动改造,然后就离开了河源。他们威风凛凛地从我家门前走过。江果盯着马背上的红卫兵,目光里充满了羡慕。江果说:“他们太神气了!我要是有一身绿军装多好!我也想像红卫兵那样到雪山外面去串联。”
  我说:“别瞎说,哪有女孩去串联的?”
  江果说:“你太不了解革命形势了!听丹增县长回来说,雪山外面有许多女孩子都去串联了,她们走南闯北的可神气了!”
  我说:“爸妈绝对不会同意你一个人瞎跑的!”
  江果说:“怎么是瞎跑?昨天你没听人家红卫兵说嘛?那是革命!你跟爸一样,思想落后!爸那天就说革命是瞎折腾。”
  我推了她一下:“小点儿声,别让人听见!”
  红卫兵走后那天晚上,父亲就将刘达伯伯请到家里来,让母亲拿出家里最好吃的东西招待刘达伯伯。吃饭的时候,我才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刘伯伯已经离婚了,儿子跟了母亲。
  母亲气愤地说:“她怎么能落井下石呢?”
  刘伯伯说:“她早就想离了,现在正好是个借口。”
  父亲说:“两人长期不在一起,很容易出问题。”
  刘伯伯说:“其实我们之间早就有了问题,很难再生活在一起。”
  “这样无情无义的女人离了也罢!”父亲端起酒杯说,“来,老营长,喝酒,我这个老部下敬你一杯!”
  两人一口喝干。 。 想看书来

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河 江雪 十一(3)
母亲说:“原来以为你官越做越大,日子也越过越滋润,没想到你也会这么苦。”
  刘伯伯说:“还是你们好啊,一家人在一起多幸福!”
  母亲说:“你就把这儿当成你的家吧,想吃啥我给你做。”
  父亲说:“就是,这里就是你的家。”
  刘伯伯说:“我不能连累你们,我还是住到牧场去。”
  父亲说:“去啥牧场?红卫兵走了,这里就是咱的天下,没人会让你去放羊!从前你工作很忙,现在好了,可以踏踏实实在这里好好休息休息了。”
  刘伯伯说:“事情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你们不知道,外面现在闹得很厉害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那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我可不能连累你们啊。”
  父亲已经喝多了,大着舌头说:“革命不是请客,就是吃饭。来来来,喝酒喝酒!”
  刘伯伯变了脸色:“这话你可不能在外面乱说,是会掉脑袋的!州里有个老头红薯吃多了,爱放屁,别人笑话他,他说红薯吃多了屁就多嘛,毛主席吃多了红薯也会放屁。就因为这么一句话,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后来被红卫兵活活打死了……”
  父亲闷头喝了口酒,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刘伯伯说:“我现在无事一身轻,放羊多好啊,想咋放就咋放,想朝哪边走就朝哪边走,没人会说你走错了还是对了,只要羊能吃饱就行,多自由啊!”
  母亲说:“你一个堂堂的州长,现在让你来放羊,委屈你了……”
  刘伯伯爽朗地笑了,然后认真地说:“我现在啥权力都没有了,你们可别再剥夺我放羊的权力,明天我就去牧场!”
  父亲说:“你还是老样子,什么时候都很乐观。来,喝酒!”
  第二天,刘伯伯真的去了牧场。其实牧场离县城并不远,走一会儿就到了。母亲做好了饭,就让我去牧场的小木屋叫刘伯伯吃饭。刘伯伯不来,母亲就让我将饭菜送过去。父亲有时打了野兔或者雪鸡回来,让母亲炖了,然后亲自拿到木屋去,跟刘伯伯一起喝酒。
  几个月下来,刘伯伯的皮肤晒得黝黑,但看上去更加结实了。他跟牧民们坐在草地上聊天、喝酒、唱歌,甚至摔跤,几乎看不出他是从前的州长,只是走路的样子看起来不像一个纯粹的牧民。牧民们昂着头、挺着肚、晃着肩,手里抡着“乌朵”,由于常年骑马双腿稍微向外弯曲,但是样子很自信很悠闲。而刘伯伯就不同了,他走路喜欢背着手,低着头,好像在草地上寻找遗失的什么东西。但是我没有想到刘伯伯会唱那么多的酒歌。
  有天傍晚,我陪父亲去给他送饭,他跟父亲喝着青稞酒,两人喝高兴了,刘伯伯竟然唱了起来:
  草原一眼望不到边,
  骏马跑到哪里都是家乡;
  雪山绵延没有边,
  雄鹰飞到哪里都是家乡;
  扎陵湖广阔没有边,
  黑颈鹤落到哪里都是家乡;
  江河东流没有边,
  鱼儿游到哪里都是家乡……
  刘伯伯唱完,父亲拍手称赞:“老营长的酒歌真是地道!”
  刘伯伯说:“这都是跟牧民们学的。这片草原真美,就是太静了。说实话,我刚来的时候还真有些不习惯,憋得难受,就想吼。吼上一嗓子,心里就痛快点!有时我在没人的地方一个人能吼上半天,直到把嗓子吼哑了,吼不出来了才停下来。这么一吼吧,心里就敞亮了,晚上睡觉也踏实了。可是我一个当过州长的人,老是这么狼一样地吼叫,让牧民听见了成何体统?为了能吼出个名堂来,我就跟着牧民学唱酒歌,这一唱就上了瘾。我管他唱得好不好,只要心里痛快就行。现在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牧民生活。自由,痛快,无忧,无虑。对我来说,这里就是我的家,这里就是我的天堂。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宁静过,这么舒坦过……”

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河 江雪 十一(4)
父亲说:“只要心里舒坦就好。老营长你再来一首!”
  “再来一首?”
  “再来一首。”
  刘伯伯就扬起黑红的脸,眯起眼睛,扯着嗓子开始唱:
  唱歌要站在雪山上,
  雪山上的歌声最嘹亮;
  层层的雪山啊快把头低下来吧,
  让我的歌声飞到毛主席身旁……
  唱到这里,刘伯伯的眼睛红了,声音哽咽,唱不下去了。他苦笑笑,摇了摇头说:“喝多了,唱不出来了……”
  刘伯伯喝了杯酒,然后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父亲说:“老江你说,我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怕没怕过?”
  “没怕过。”
  “老江你说,我们打仗为什么?建设社会主义为什么?”
  “解放全中国,解放全人类,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老江你说,毛主席是不是我们最敬爱的人?”
  父亲说:“那还用说。”
  “老江你说,我对毛主席忠不忠?”
  “忠啊,当然很忠!”
  “可是他们为什么说我反对毛主席?”
  父亲说:“他们那是放屁!”
  刘伯伯把自己的胸脯拍得“啪啪”响,他十分痛苦地对父亲说:“我这里装着什么我最清楚,我这里装着一颗赤胆忠心啊!可是他们把它当作了驴肝肺……”
  第二年夏天,红卫兵又来了,其中还有一个女的。江果特别崇拜那个女红卫兵,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形影相随。可是女红卫兵却并不喜欢江果这样,扭头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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