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窘迫地说:“你赶紧起来吧,我受不起这个……”
茹雅从地上站起来,已是满眼泪水。父亲脸红了,不敢看面前的茹雅。茹雅的泪珠滚过白皙的脸庞,扑簌簌落在了父亲床前的土地上,她用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望着父亲说:“大哥,今生今世,我都无法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大哥,我要走了……”
父亲抬起头问:“你上哪儿?”
茹雅抹了把脸颊上的泪水说:“我要回家了,我不赶快回去我妈会急死的。我家在西宁,离这里不远。”
父亲僵硬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时,一起来的女医生说:“时间不早了,你该走了,要不然天黑之前到不了西宁,毛驴车还在外面等着哩。”
父亲不敢看茹雅的脸,他把目光停留在茹雅的脚上说:“走吧,这世道,兵荒马乱的,路上要多加小心……”
茹雅说:“大哥,我走了,你多保重。”
父亲看见茹雅的双脚迟疑了一下,然后向后转,向门口挪动,最后消失在门外的阳光里。
茹雅一走,父亲的心好像一下子被谁掏空了。茹雅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父亲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和难过。
第三天中午,沉睡中的父亲看见了茹雅。他们坐在一片草地上,远处是雪山,周围是花草和纵横的河流。父亲甚至嗅到了鲜花的芬芳。茹雅对他说着什么,可是他一句也听不见。父亲一急,醒了。
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河 江河 二(2)
茹雅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父亲。
父亲惊慌地坐起来:“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
茹雅羞涩地笑了:“不是梦,我又回来了。”
“你咋又回来了?”
“马步芳的人到处抓我,说我杀了他们的骑兵,我们家的人都逃走了,我一个人不敢待在西宁,又没地方去,所以又跑回来了。我跟大哥一样,也要当解放军。”
茹雅正说着,营长刘达走了进来。“回来了好啊,欢迎欢迎!我这里就缺文化人。”
茹雅忙站起来说:“只要营长肯留下我,我干啥都行。”
刘达说:“你就给我们当文化教员吧,教不识字的同志认认字。我说江三,你也没上过学,以后也要跟茹雅同志好好学习哩。”
父亲咧着嘴傻笑。
茹雅跟营里的女医生住一个屋。女医生叫文静,没有茹雅那么漂亮,但身材好,皮肤白,一白遮百丑,所以也很耐看。文静的丈夫叫章明,是个连长。他俩是西安中医学校的同学,毕业后双双逃到了延安,文静当了医生,章明不想当医生,被分到了战斗部队。后来,组织上照顾他们,将文静也调到了独立营。
独立营原来就文静一个女兵,香饽饽似的,走哪儿就把男兵的目光牵哪儿。现在茹雅来了,男兵的目光转移到了茹雅身上。文静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说白了,就是有些嫉妒。嫉妒是女人的天性。哪个女人不喜欢被男人的目光罩着?对于女人来说,男人的目光就是她们的阳光。有了阳光,女人才会活得灿烂。
嫉妒归嫉妒,但两人关系不错。文静是老兵,总照顾茹雅,这让茹雅很感动。茹雅一口一个“姐”,叫得文静心里也甜滋滋的。这么叫着,文静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大姐姐,没过多久,就张罗着给茹雅介绍对象。茹雅这么漂亮,谁能配得上?只有营长刘达。刘达一表人才,打仗勇敢,立过许多战功,茹雅不会不愿意。
夜里,两个女人躺在床上。
文静问茹雅:“你今年多大了?”
茹雅说:“十八了。”
“大姑娘了,也该嫁人了。”
“我不想嫁!”
“为啥呀?”
“我讨厌男人!”
茹雅说的是实话。一想起那天晚上在马步芳兵营里发生的事,她就心惊肉跳。她对男人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江三和营长刘达除外。
文静说:“那我今天看见营长在外面,你出去之前一个劲地照镜子,还用水抿了抿头发,见了人家脸都红到了脖子根?”
“谁见他脸红啦?”
“你那点小心思瞒不了姐。”
茹雅沉默了。突然问文静:“他怎么少了一只耳朵?”
“少一只耳朵咋啦?那是光荣的纪念。去年一次战斗中,他一个人干掉了六个马匪,他的一只耳朵也被马匪砍掉了。”文静说着叹了口气,“唉,营长也挺不容易的。他妻子也是女兵,几年前被马步芳的匪兵杀害了,当时身上还怀着孩子呢。后来他就一直没有再结婚……你要是愿意,我给你们撮合撮合?”
“太可怜了,营长真不容易……你让我想想。”
文静说:“你是不是爱上了别人?比如,那个救你的江三。”
茹雅赶忙说:“我没有,我不是……”
文静说:“我就说嘛,江三哪能跟营长比!”
茹雅说:“别这么说江大哥,他也是个好人……”
父亲的伤好后,被营长分配到章明的连队,当了一个班长。
马步芳的骑兵节节败退,已经从黄河东岸撤退到了西岸。营长刘达说,不能给马匪喘息之机。他命令章明的连队夜袭马营,而且指明让父亲的班作前锋,理由是父亲熟悉马匪的宿营习惯。
但是父亲却不这样想。父亲认为营长想得到茹雅,有意让他去送死。因为在一次他和茹雅谈论到营长时,从茹雅的口气里父亲嗅到了一种让他不安的气息。他隐约感到茹雅有些喜欢刘达。更可怕的是,后来不久他发现刘达也喜欢茹雅。父亲一下子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毫无疑问,父亲喜欢上了茹雅。从麦秸堆里他搂抱着茹雅的那一刻起,他就喜欢上了她。可是他拿不准茹雅是否喜欢他。现在又冒出来个营长刘达,父亲心里就更没底了。他怎么可以跟刘达竞争呢?刘达是营长,他是马匪兵营里逃出来的小兵,事情明摆在这儿,傻子都能分出胜负。但是父亲太喜欢茹雅了,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喜欢茹雅。是呀,营长也喜欢茹雅。谁不喜欢漂亮女人呢?但是父亲武断地认为,营长的喜欢只是对漂亮女人的喜欢;而他的喜欢却与众不同,他和茹雅是生死之交,任何人都无法相比!但父亲并不以救命恩人自居,让人家以身相许。如果那样,他还算个男人吗?他鄙视那样。父亲对自己很有信心,他相信两人相处日子久了,茹雅会喜欢上他。茹雅不可能不喜欢上他。父亲对自己说:茹雅是我的女人!茹雅只能是我的女人!谁也别想把她从我身边抢走!
父亲怀疑刘达有私心,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执行任务。他想打个漂亮仗给茹雅看看,证明自己也是铁血男儿,也能杀敌立功。谁知马匪早有提防,父亲闯入了人家的包围圈。但是在最后的危急时刻,刘达带领第二战斗队冒着枪林弹雨,把父亲他们救了出来。
之后,敌我双方在一个高地展开拉锯战,进进退退,激战了一天一夜,仍然相持不下。敌人火力猛烈,我们的十几次冲锋都因伤亡惨重而毫无结果。刘达哑着嗓子指挥部队一次又一次进攻。
一次进攻失败撤退时,父亲假装中弹倒地,没有退回阵地。当部队再次吹响冲锋号时,距离敌人最近的父亲突然投出几枚手榴弹,借着爆炸的烟雾,父亲手持爆破筒冲进敌指挥所,大喊一声:
“放下武器!要不然,我跟你们同归于尽!”
敌军官只好让他的士兵放下武器……
父亲立了大功,当了章明连里的一个排长。
不久,马匪向我军阵地全面进攻。刘达带领两个连坚守阵地,让父亲他们连迂回到敌人后面,准备前后夹击。没想到敌人越聚越多,蚂蚁一样爬满山坡。刘达带领的两个连被敌人死死地围困在山上,进退两难,动弹不得。他们在山顶坚守了七天八夜,伤亡过半。连长章明为了营救营长他们,在战斗中受伤。父亲带领全连拼命冲锋,从敌军阵线撕开一个口子,将营长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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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河 江河 三(1)
经过那一仗,独立营元气大伤,部队开始休整。
营长刘达和连长章明都受了伤,住在一个病房。两人伤势不是很重,但需卧床休养。好在那里是一个偏僻的山坳,马步芳的骑兵擅长在平原作战,不敢轻易来袭扰,所以相对比较安全。
营里只有文静一个医生,伤员却有三十多个,她一人显然忙不过来,茹雅就经常过来帮忙。文静为了撮合茹雅和刘达的事,有意让茹雅照顾刘达和章明的病房。
父亲心里像长了蒿草。刘达在战斗中负了伤,作为战友,茹雅照顾是应该的,但是这样照顾下去很危险。父亲不放心,又没有办法,就魂不守舍地在病房附近转悠。看见茹雅从病房进进出出,听见刘达爽朗的笑声,父亲心里烦躁不安,很不是滋味。
父亲去找文静,请求去照顾营长和连长。但是文静不同意。文静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粗手粗脚的哪能照顾病人!”
父亲说:“现在部队休整,只训练半天,不干点啥心里憋得慌。”
文静说:“你就别添乱了,该干吗干吗去!”
你不让我去,我自个去。我去看看营长连长总可以吧。父亲一有空就往病房跑。每次去了就说那么几句话,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就帮茹雅干点活。实在没什么可干了,就蹲在地上抽烟。
文静进来说:“这是病房,要抽出去抽!”
父亲冲文静嘿嘿一笑,把烟扔到地上,用脚蹭灭。
刘达笑着说:“不抽烟那还叫男人?抽!抽!我和章连长也抽!”
说着真的就掏出从战场上缴获的香烟,扔一根给父亲,再扔一根给章明。文静走过去,一把从章明手里夺了烟。
“营长你也真是,教我们章明学坏!”
刘达哈哈大笑,把烟点上,猛吸一口说:“看来没老婆就是好啊。江三,点上点上,我们两个光棍抽!”
父亲不好意思点烟,看了一眼茹雅。茹雅好像没听见,低头在一边叠床单。父亲没点烟,把烟夹在耳朵上。
刘达说:“你咋不抽?”
父亲说:“我刚灭掉,等会儿抽。”
刘达说:“我这是增援你,你倒自己先缴械投降了。你要是将来讨了老婆,肯定跟章明一样听话。”
文静说:“听老婆话有什么不好?听老婆话少犯错误!”文静转身问茹雅:“茹雅你说是不是?”
茹雅的脸腾地红了,垂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只顾忙碌。刘达看了眼茹雅,突然转移了话题,扭头问父亲:“最近训练怎么样?”
父亲说:“还行。”
刘达对章明说:“部队休息得差不多了,应该加大训练强度。”
章明说:“是呀,不加大训练强度,部队很容易涣散。马步芳的骑兵随时都可能进攻,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刘达说:“好,从明天开始,部队训练从半天改为全天!”
第二天,部队开始全天训练。这样一来,父亲就没有时间去病房了。见不到茹雅,父亲心里更不踏实。他想找个机会把自己的心思告诉茹雅,又觉得难以启齿。如果茹雅没那意思,自己说了,反而让茹雅为难。
一天傍晚,父亲在营区碰见了茹雅。茹雅叫了声“哥”。没人的时候,茹雅总是这样称呼父亲。父亲心里一热,想把心里话说出来,可是吭哧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