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飞了,那鹰扶摇直上,然后朝着工布头人藏匿的雪山飞去。丹增怀疑“鹰人”跟工布有联系,让父亲小心提防。父亲很震惊。
丹增说:“赶快把‘鹰人’抓起来吧!”
父亲对丹增的话将信将疑。父亲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他对丹增说,工布最恨支持政府的藏族人,他已经杀害了嘉措头人,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你,所以你现在很危险,你必须暂时离开镇子。丹增说我离开了镇子,你怎么办?父亲说我自有办法。当天下午,父亲让丹增带着骑兵队大张旗鼓地离开镇子。父亲私下里交代骑兵队里的一个战士,要他密切监视丹增。然后父亲放出话来说,邻县发生了匪乱,丹增带着骑兵队去增援了。那天夜里,骑兵队根据父亲的事先安排,又悄悄返了回来,但他们没有回到镇上,而是潜伏在嘉措头人的城堡里。嘉措头人死后,城堡里就住着央金一个人。凭直觉,父亲知道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骑兵队走后,父亲派扎桑暗中监视“鹰人”。第二天,扎桑发现“鹰人”将他的鹰放飞了。那鹰悄无声息地朝雪山飞去,在草地上留下移动的黑影。等那只鹰再飞回来,降落到“鹰人”的肩膀上,扎桑抓住了“鹰人”。鹰腿上绑着一块牛皮,上面用藏文写着一行字:密信收到,明早下山。
父亲笑了,知道谁是奸细。他将那只鹰关在一只铁笼子里,然后一句话没说就放走了“鹰人”。扎桑不解地看着父亲。父亲说,没有了鹰,“鹰人”就失去了翅膀,他飞不到哪里去。
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河 江河 五(9)
这天黎明最黑暗的时刻,父亲悄悄把骑兵队从城堡里带出来,埋伏在工布马队下山必经之路的山坳里。天亮不久,工布的马队果然出现在父亲的伏击圈。一阵激烈的枪战之后,工布头人丢下七八具尸体,仓皇向雪山逃跑。这时, “鹰人”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骑着一匹黑马拼命追赶他的主人。工布扭头看见“鹰人”,回身一枪,“鹰人”从马背上飞落下来……
从此以后,工布的马队再也没有下过山。后来,听说他逃到喜马拉雅山深处。再后来,听说他逃到印度去了。
父亲对驮人丹增更加信任,任命他当了河源镇副镇长。
第二年春天;国家决定修建青藏公路,上级让父亲在河源挑选几个熟悉进藏路线的藏民,跟随西北运输总队一起从格尔木向拉萨探索线路。河源镇只有驮人丹增去过拉萨。父亲派丹增前去支援。
这年深秋,丹增回来了,人变得又黑又瘦。丹增说,运输总队的政委慕生忠传达了周恩来总理的指示,说青藏公路如同人的手背,平坦宜行,而且斩不断、炸不烂,非常保险,说要急修,先粗通,然后再改善。丹增说,他们探路队三十多个人,五十多峰骆驼,二十多匹骡子,从香日德出发,经过格尔木,翻越了昆仑山、唐古拉山,跨过了楚玛尔河、沱沱河、通天河。路上饿了,他们就在沙地上挖个坑,用牛粪烧红了坑壁,然后把和好的面团放在坑里捂上热灰焖熟了吃;渴了,就吃地上的雪。让丹增感到无比自豪的是,他们只用了七十多天就到达了拉萨。丹增说,现在慕生忠将军正带领筑路大军和几千峰骆驼开始修筑青藏公路。
让丹增和父亲感到吃惊的是,这年的十二月,慕生忠的筑路大军将青藏公路修通了,他们仅用了七个月零四天。
有段日子,央金总喜欢在父亲面前晃悠,弄得腰带上佩挂着的小佩刀、针匣、奶桶钩、银链叮当响,在父亲周围留下青草的味道。父亲莫名地害怕那声音和味道,央金一来他就紧张。
许多年后的那个下午,父亲对我说起了央金。父亲的口气很平淡,但我能听到一个男人的虚荣与自豪。父亲说那时央金工作很积极,经常帮助政府做一些适合女人做的工作。在他俩一次去工布庄园的路上,央金向他敞开了心扉。但是他拒绝了。
央金哭了。央金说她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她是在成亲的路上被嘉措头人抢去做了他的小老婆。她的新郎用腰刀扎伤了嘉措头人,还咬掉了一个仆人的一根手指。嘉措头人杀了她的新郎,剥下新郎的皮,用它蒙了一面鼓。每次听到那鼓声,她都心惊肉跳。
父亲突然想起他第一次去嘉措头人城堡那天,为迎接说唱艺人,头人让人擂响了一面鼓,当时他看见央金脸色突变,双手哆嗦。难道央金说的就是那面鼓?原来那不是羊皮鼓,而是人皮鼓。父亲身上一阵寒冷,他没有想到慈眉善目的嘉措头人会如此残忍。
央金说她恨嘉措头人。他杀的那个男人毕竟是她的新郎,尽管她并不爱他。新郎家是用一头牦牛和三只羊把她换去做新娘的。嘉措头人经常让人把那面人皮鼓擂得咚咚响,他的用意很明显,就是为了提醒她如果对他不忠,想逃跑,也会遭到同样的下场。同时也用那鼓声告诉他所有的奴隶,在他的领地里他就是天神,谁违抗了他的旨意谁就会遭殃。所以央金怕那面鼓,她恨嘉措头人。在嘉措头人死去的第三天,她就将那面鼓一把火烧了,也算是给那个没来得及当她新郎的男人举行了一个特殊的葬礼。现在头人死了,她自由了。可是自由又有什么用呢?她爱上了一个男人,可那个男人并不需要她……
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河 江河 五(10)
父亲向央金解释说:“不是你不好,不是你不可爱,而是我已经有老婆了。”
央金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我可以做小……”
父亲说:“新中国实行一夫一妻婚姻制度,不允许有小老婆。”
央金沉默了。沉默了很久。然后她叹口气说:“我的命好苦啊,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那好吧,我这一辈子不嫁人了……”
父亲急了:“这怎么行?你还很年轻,应该有自己的新生活,这草原上好男人多的是,你一定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人……”
央金说:“找到了有什么用?找到了也不是自己的。”
父亲不知该怎样劝慰央金,本来就不善于言谈的他,那时就更加有些语无伦次了。“现在和平解放了,我们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你也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的……”
从此以后,父亲每次见到央金都很拘束,好像欠了她什么。父亲想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既不便于开展工作,如果让别人看出了央金的心思,还可能造成不好的影响。这里是藏区,处理不好会牵扯到民族政策,况且央金是头人的女人,跟别的女人不同。最好的办法就是帮助央金找一个男人,让她重新组织一个家庭。
父亲首先想到了丹增。丹增为人善良,又孔武有力,也是孤身一人,如果能把他们俩撮合在一起就再好不过了。于是父亲有意撮合央金与丹增,但却遭到了央金的拒绝。央金很生气。
央金说:“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央金说:“我嫁不嫁人不用你管!”
央金说:“我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嫁给你给我挑选的人!”
那个无风的下午,父亲愧疚地对我说:“是我害了你央金阿姨。”我问父亲:“你爱过央金阿姨吗?”父亲吃惊地看着我。我没有退缩,笑着望着父亲。父亲的目光渐渐虚幻了,扭头望着远处的雪山。
父亲说:“你央金阿姨是个好女人。这样的女人谁不喜欢呢?”
父亲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这一辈子,没有对不起你母亲。”
父亲的意思是他一生对母亲是忠诚的,但是他的心里似乎也有央金阿姨的一席之地。可是那一席之地上到底生长了怎样的花朵,父亲模棱两可,我也不好进一步探究。
父亲去世后,他们之间的秘密才被央金阿姨自己揭开。
嘉措头人死后不久,父亲在嘉措头人城堡周围建立了一个新镇子。为了纪念牺牲了的嘉措,父亲给那个镇子起名叫嘉措镇。
父亲让扎桑当了嘉措镇镇长。
几年后的冬天,河源镇改为河源县。骑兵队解散。不久,上级派来了县长和县委书记。父亲当了武装部长。丹增当了农牧局长。
春天来临的时候,组织安排父亲去州里学习两个月。学习结束后,父亲将母亲接到了河源,当然,还有我的两个姐姐:江雪和江果。那时的草原莺飞草长,到处是盛开的格桑花。
央金一见到母亲,就明白父亲为什么拒绝她。
母亲与两个姐姐的到来,在巴掌大的河源县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说是刮了一场美丽的旋风一点也不夸张。
河源人都说,从前河源最漂亮的女人是央金,现在又来了一个比央金还要漂亮的女人。那个汉族女人还带来了两朵艳丽的小花:一朵是格桑花,一朵是雪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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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河 江雪 七(1)
我们跟母亲来到河源的时候才六岁。那时我并不知道江果不是我的亲妹妹,因为母亲总是对人说我们是孪生姐妹。可是我俩长得并不像啊。平心而论,妹妹江果长得比我漂亮。其实我也不算丑,我只是皮肤比妹妹江果黑了一点。所以我们一到河源,人们都说我们姐妹俩一个是格桑花,一个是雪莲花。
来河源路上的具体情景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们骑马翻了好几座雪山,过了很多草地和冰河,走了很长的时间很长的路,好像我们已经走到了天边边。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我的小屁股被马鞍磨破了,疼了好多天。还有就是母亲一路上都在呕吐,我真担心她把自己给吐空了。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父亲不但不心疼,竟然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母亲怀孕了。
母亲骂父亲:“你个没良心的,我都要死了,你还笑!”
父亲笑着说:“折腾得这么厉害,一定是个小子!”
我们到河源的第一天下午,家里就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那女人一走进屋门就让我们的眼前一亮。女人一身藏族打扮,但是看上去却与我们见到的其他藏族女人不一样,到底哪儿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女人的眼睛乌黑明亮,躲藏在毛茸茸的睫毛后面,像夜空里一闪一闪的星星。女人一笑特别好看,脸上像开了一朵花。我没有想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还有这么好看的女人。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妹妹江果跟我一样,目光粘在了这个陌生女人的身上。她悄悄告诉我说,她喜欢女人身上的衣裳,还有那些叮当作响的坠饰。
但是女人并不在意我们,好像我们是屋里极不起眼的两件摆设。女人的目光从一进门就没有离开过母亲。
女人说:“阿姐长得真漂亮!”
女人将怀里抱着的东西放在地上说:“这些你们用得着,以后缺什么找我啊。”女人上下打量着母亲说:“阿姐生了两个孩子,身材还这么好,真是让人羡慕啊!”
女人的赞美让母亲的脸红了起来。母亲刚要说什么,突然干呕了两声,用手捂住了嘴赶忙往屋外跑。女人不知母亲怎么了,急忙跟了出去。可是母亲跑到院子里什么也没吐出来。女人说:“肯定是水土不服。”说着就在院墙角捏了一撮土,又进屋找到木勺,从木桶里舀来一勺水,将那撮土丢进去,端给母亲说:“你喝了就不会吐了。”母亲想解释什么,但是终于没有开口,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将水喝了下去。母亲果然不再干呕了。
女人临走的时候,似乎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