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秋还是住在双桥堍的老楼里,坐在窗口的时候,一抬眼就能看到双桥,事实上,几乎每一天,她都会望着双桥发一阵呆,任凭自己沉浸在对那天每个细节的回味中,虽然她很坚定地认为,她和苏明涛之间,再不能、当然也再不可能有什么瓜葛,但她同时也坚定相信,短短的三个小时,她已经经历了爱情的全部,而这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经历的,世界上很多男女,哪怕结婚生子,携手过了一辈子,但也未必能经历这么多,所以,每每想着苏明涛,想着他的眼睛,他的那种全心全意的时候,她总有一种隐约的满足感,虽然这满足感不可避免地带着些许凄凉和疼痛,但她还是觉得满足了。
这一天早上,沈寒秋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她的脸色比半年前更加苍白了,而眼睛里的忧伤也更深刻了一些,她把长长的头发扎了起来,编成了辫子。
镜子里那个男人躺在藤榻上,一动不动,但她的一举一动,一皱眉一叹息,他都看在眼里。
沈寒秋梳好了辫子,又在辫梢上扎了两根深蓝色的绸带。男人突然开腔道:还以为自己是纯情的爱国女学生呢!
是挖苦,但沈寒秋听到了他的伤痛,她沉默着,把目光投向窗外,却看见窗棂上,有一只蜘蛛在织网。她的心一阵缩紧,一张终其一生都走不出去的网,却是自己用生命织就的。
沈寒秋突然就有些心酸,轻声地关照道:现在形势很紧张,你不要再出去了。
男人道:想憋死我啊!
沈寒秋用梳子梳了梳辫梢,叹了口气:你就忍忍吧。
男人沉默了片刻,带着某种哀怨说道: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
沈寒秋又一阵心酸,自己遇见苏明涛之后,她的心很容易就会酸,就会疼,她不喜欢自己变成这样,但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或者,该让这样的日子结束,或者,只有那样才能解脱……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变得平稳而客观:工厂,机关,商店,街道,所有有人的地方,都要填写档案,从小到大,在哪里读书,在哪里做什么,都要填,还要有证明人,还要查证明人,一个牵一个,一批牵一批。
男人猛地从藤榻坐了起来,愤怒地轻喊道:你也逃不了!
沈寒秋放下梳子,深深地看了一眼镜子里的他,狠了狠心,说道:我的意思是还不如坦白了……
男人从藤榻上跳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沈寒秋说道:什么?你要找死,也要我死?
沈寒秋愣愣地看了他一会,所有的决心终于被一种心疼和不忍战胜了,她站起来,说道:我走了,你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男人吼道:我不用你管!拎起手边的一只紫砂茶壶,哐啷就砸在了地上,一地的碎片和茶水,强烈的声音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惊慌地望了一眼门窗,见没有人注意,才放了心。
沈寒秋泪光一闪,拿起一只小坤包,就要往门外走。
男人压低声音,吼道:站住!
沈寒秋站住了,也不回头。
男人:你出去干什么?
沈寒秋轻声答道:工作,不管怎么,总是要活下去,油盐柴米……
男人打断道:胡说!你昨天去找谁了?
沈寒秋微微一怔,立刻又挺了挺脊背,平静地说道:没找谁。
男人咬牙切齿地说了句:朱文昌!国民党的副市长!
沈寒秋大吃一惊,回头盯着他的眼睛:你跟踪我?
男人一脚就踢了上去,恨恨地说道:你引火烧身!
沈寒秋早已有防备,虽然打了个趔趄,却立刻站稳了:他们已经是新中国的苏州市政协委员了。
男人:你信?我信?共产党能相信他们?你是要害死我!
沈寒秋:我没有。
男人:你玩不过共产党!
沈寒秋冷冷地:我热爱共产党。
男人哼了一声:你热爱共产党?又冷笑道:T55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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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热爱(12)
沈寒秋身子微微一颤,冷冷地说了句“和你没有关系”,立刻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沈寒秋才走出院子,广播却突然地劈头盖脑地在她的头顶上响了起来,就像是专门等着她的一样:苏州公安局根据群众要求,将于近日举行全市户口检查,这次户口清查在东、南、西、北、中五个分区进行初步的户口登记,从中发现可疑户及可疑分子……
天还不冷,沈寒秋却生生地打了寒战,她担忧地望了一眼二楼的窗户,正迎上那双一直窥视着她的眼睛,她赶紧拉上门,迅速地挂上锁,背后突然发出一个低沉的声音道:等一下。
沈寒秋一惊,手一抖,锁啪地掉落在地上,还没看清楚来者是谁,啪的一声,广播却突然终止了,随即楼上“哐啷”一声,是他又在砸东西了,他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砸东西!她只觉得一阵眩晕,下意识扶住了门框。
是读报组的牛组长,她向边上使了一个眼色,三个读报组的组员一下子冲进了寂静的小院,四下看了看,又想冲进小楼。沈寒秋迅速冲上去,拦在小楼的楼梯口。
牛组长盯着沈寒秋,研究着她:你这么紧张干吗?我们查八种人,和你有关系?
沈寒秋已经恢复了镇定,还击道:一大清早有人私闯你家,你不紧张吗?
牛组长上上下下打量着沈寒秋,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我好像见过你。
沈寒秋:我又不是隐形人,见过我不正常吗?
牛组长摇摇头说道:不正常。我看见你的时候,你赤着脚,浑身是血,害得我晚上做了个噩梦,梦见你是个女鬼,披头散发、浑身是血,见人就咬。
沈寒秋似乎料到牛组长会这么说,她带着点嘲笑道:不会因为你自己心里有鬼吧?
牛组长一愣,似乎有些慌乱,好像被沈寒秋说中了什么似的,连忙低下头,一边打开自己的包,一边说道:你这丫头嘴皮子还挺厉害。从包里拿出一张表,递给沈寒秋。
沈寒秋瞥了一眼表格,是一张户籍登记表,她闪过一丝不安,故意问道:什么?
牛组长哼了一声,道:怎么?刚刚那么响的广播你没听到?抬头看了一眼沈寒秋家的窗口,故意很高声地背道:只要他们不老老实实把自己的问题交代出来,就是他们还没有悔改的诚意,将来遇到风吹草动,他们就会抬头,我们要坚决地把这些人搞清!搞透!搞光!冷笑道:听清楚了?
沈寒秋点点头:现在听清楚了。
牛组长突然一转话题道:是你家的收音机吧!解放前,我在一个国民党团长家……他都没舍得……我是帮佣,都没见过收音机!
沈寒秋:哦,有收音机就是反革命?
牛组长又一愣,随后说道:我们是负责上门做户籍登记的,解放了,新社会了,户口册自然也得解放,也得换新的了,不能用国民党的了,你说对不对?
沈寒秋接过表格,不卑不亢地要求道:我现在有急事要出去,晚一点填好了我给你送去可以吗?
牛组长:如果这样,群众就该说我这个读报小组的组长不作为了。
沈寒秋沉吟着看牛组长,牛组长则得意地看着她。
沈寒秋吸了一口气,从小坤包里取出那支派克金笔,她写字的时候,手还是微微有些抖,眼睛忍不住往楼上看了一眼,她知道此时此刻,他有多不安有多惊慌,可是她除了拖延时间,什么也帮不了他。
沈寒秋终于填完表格的时候,牛组长几乎是抢了过来,读了起来:沈寒秋,女,无父母——无兄弟——无姐妹——无婚恋关系——无?
她疑惑地看看沈寒秋,又看看楼上,楼上似乎有一阵脚步声。
牛组长立刻就往楼上冲去,沈寒秋再次拦住了:你们是做户籍登记还是搜查?
牛组长:户籍登记不能就凭你手抖得那么厉害填出的一张表吧!
沈寒秋:随便你们怎么样。手抖是被你违反政策气的!
牛组长:好。让事实说话吧!再次要往楼上冲。
沈寒秋终于让开了,说道:门锁着,我带你们上去。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紧张和慌乱,带着牛组长他们一步一步走上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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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热爱(13)
咕嘟一声,轻轻的,房间里的老虎天窗微微晃了一下,里面的插销落进了扣子里。
沈寒秋闭了闭眼睛,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
牛组长立刻警惕地问道:什么声音?
沈寒秋回过头,微笑着看牛组长,答道:组长家里没有老鼠吗?
牛组长:有!但我前门有老鼠夹,后门有老鼠笼,角角落落都撒上了老鼠粉,哼,别说是活老鼠,就是死老鼠都得叫它再死几回!
沈寒秋还是忍不住打了寒战。
牛组长看在眼里,得意地笑道:怎么,我的话吓到你了?对一切破坏分子,我牛组长从来都是严厉镇压的!
沈寒秋不吭声,默默地走到门口,拿出钥匙,打开房门。
牛组长的目光落在了老虎天窗上,天窗的插销都稳稳地插着。老虎天窗的下面,是一个用花布隔着的马桶间。沈寒秋立刻警觉到牛组长的目光,她迅速走过去。
牛组长冲上去,挑战地看着沈寒秋,问道:你想干吗?
沈寒秋也不慌张,答道:组长,你不会不知道人都有三急吧?就算里面有老鼠也逃不过牛组长你的夹子笼子啊。一掀花布,走了进去,迅速地用衣袖擦去了马桶上、床上的皮鞋印。
第六章
CHAPTER 6
苏州第一辆公交车被砸坏的时候,纺织厂里正在开镇反动员大会,地址就设在车间,临时搭了一个主席台。
厂长刘世昌沉痛地义愤填膺地说道:大家也听说了,我们新苏州的第一辆公交车被砸坏了,这说明,战争还没有结束!前天,苏州米厂被炸,影响了十几万人的生活!昨天,电气公司的发动机又莫名其妙地停了,害得全城停了三个小时的电……大家知道为什么吗?苏州有个特务,给蒋介石写了一个报告,要学习毛主席的《论持久战》,他说,共产党靠持久战拖垮打垮日本人,我们也要用持久战拖垮打垮共产党!我们要炸,炸,炸,炸铁路,炸工厂,炸桥梁,把他们全炸光!要暗杀!杀,杀,杀!杀共产党,杀干部,杀积极分子!把他们都杀光!
台下的工人们本来还有些闲闲散散的,看他们的厂长说到最后时,激动得连脸都扭曲了,原本就长得不是很开的五官此刻都挤到了一起,口水喷得前排工人满头满脸,他们从来没见过刘厂长这阵势,简直有些目瞪口呆了。只有李小圆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膝盖上摊着一本笔记本,精神集中地充满敬佩地看着主席台上的刘世昌,而许军则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上,似乎沉浸在某种思想中。
刘世昌意识到了自己有些失控的情绪,他用右手一抹自己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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