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以乘鲤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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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以乘鲤鱼去- 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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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她曾是璟少年时的偶像,她是陆逸寒爱的女子,她亦是令沉和动容的女子。所以她一定要见她。
  在二楼狭窄的走廊里,他们停了下来。就这样,璟看到了丛微,这是她梦到过很多次的场景,只是她从未想到会是在这样一个精神病医院二楼的天花板低矮的病房里。那天是元旦前夕,医院在清扫卫生,给病人剪头发,换新衣裳。丛微坐在那件漏风的小房间中央,乖顺地让她身后的护士给她剪头发。她是那么邋遢,穿一件灰兮兮的单色长褂,敞着大领子,里面露着很低的一截绒衫。那绒衫像是跟随她很久了,烟色,已经像是线绳编织的那般,没有柔感,不再蓬松。她亦不知道冷,裤脚挽得高高的,赤裸着一双青色血管凸出的脚,就这样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脚踝突出的骨头似乎有些错位,没有血肉,只有梗出的骨节,像是老妪的双脚。头发若柴草一般干涩。她的眼睛无神,青色眼袋十分明显,边缘处的皱纹像一根根参差显露的明线。丛微这一年不过只有四十出头,比曼还要年轻几岁,可是与曼相比,却是衰老太多。当护士撩起她前额的头发,璟看到了那么多隐藏在下面的像蚯蚓一样的血管,松懈的皮肤犹如松软泥土一样任它穿梭。而她的手,那就是她执笔写那些书的手吗,就像庙宇里几根占卜用的签子一般纤细而诡异。屋子里用一只破收音机放着邓丽君的歌《 何日君再来 》。由于接触不好或者收音机的故障,音乐伴着很大的噪音,还有不断插进来的蹩脚主持人的新年祝福语——璟蹙了一下眉,只觉得这冬天的寒意好像在一天里全部倾出,她这样地冷。
  这便是这些年璟的偶像吗?这便是令陆逸寒和沉和都着迷的女子吗?璟打了个寒噤。
  收音机停了一段时间,便开始响起了邓丽君的《 人约黄昏后 》。璟看到丛微笔直地坐在那里,吃吃地笑起来。她应当很喜欢这首歌罢。
  邓丽君绵甜的嗓音唱道:
  “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璟感到事实上丛微就是一个逃兵。她永远躲在自己记忆的一隅,沉湎于“去年元月时”。此刻,璟觉得丛微欺骗了她,欺骗了所有的人。她用她的小说在璟的心里建造了那么富丽堂皇的城堡,然而事实上,这是虚假的,是一个弥天大谎。原来丛微最出色的地方,在于她杜撰本领之高妙,她是最伟大的童话大师。

  
   
  
        

水仙已乘鲤鱼去41(2) 
  
  
张悦然 


  璟对沉和说:我觉得这一切都像一个骗局。
  沉和问她:那么是谁设的局呢?是丛微?还是你自己的幻想?
  璟痛苦地摇摇头:沉和,你不知道,没有见到她的时候,我的确妒忌她,因为她得到了陆叔叔的爱,亦令你那么敬重、关爱。可现在我见到她这个样子,更加难受,你知道么,我
 
很难受……我情愿她真的好得天衣无缝。我情愿去妒忌她,亦不要去可怜她。
  沉和握住璟的手说,我在带你来之前下了很大的决心。并不是单单因为保护丛微,也因为我知道会令你失望。你把她看做目标和对手。但我希望你能试着理解,亦不要像她,沉溺在过去不能走出来——她很害怕生人,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看看她。璟点点头,站在窗外看着沉和走进去。沉和从护士手中要过梳子和剪刀,对护士点点头,示意他会为她剪头发。沉和轻轻地蹲下身,把丛微脑后的头发平平地梳下去,同时问丛微:
  你把鞋子弄到哪里去了?他的声音就像是在哄一个六七岁的小孩。丛微显然对他十分熟悉,幅度非常大地摇头——或者应当说是拼命地晃,如此危险,沉和根本无法剪了。丛微神经质地说:
  有蛇,有蛇,刚才这里有蛇!我在打蛇……
  沉和抚着丛微的头发,让她安静下来:不要怕,没有蛇,你忘记了吗,上次我们两个人已经合力把蛇打死了,所以你不要再扔鞋子去打它,这样光着脚才会引来蛇呢。沉和假装很紧张的样子,吓唬丛微。丛微啊地叫了一声,把双脚抬得很高,身体向后一仰,然而却失去了重心,整个人压在了沉和身上。沉和坐在了地上,但全力护着丛微。护士连忙把丛微扶起来。沉和这才站起来,却一点也不生气抑或烦躁,他很耐心地继续给丛微梳头发。反复折腾了几次,终于剪完。他四下找找,都没看到鞋子,于是他跟护士出门去领一双新鞋子。他刚出门,璟就注意到,鞋子被丛微塞在衣服里面了。她站起来的时候,腰间就凸出两个椭圆形的印记,璟刚要喊住沉和,就看到丛微倏地坐在了地上,非常兴奋地抓起碎头发屑塞进嘴里,一边塞还一边说:这里有蘑菇,采蘑菇……璟震惊了,她闯了进去,抓住丛微的手,阻止她吃。谁知丛微一看到璟是陌生人,就大叫起来。她一边叫,一边缩成一团,不停地抽搐。然后她跌在地上来不及站起来,就向一个墙角爬过去。那姿势生蛮若一个原始人,璟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好在沉和这时候赶来,跑过去抚慰她。

  
   
    
水仙已乘鲤鱼去42(1) 
  
  
张悦然 


  从疗养院出来,璟一路沉默。沉和知璟心中很多疑惑,并且因着心中那完美的影像破碎了而沮丧。他于是提议去咖啡店小坐。璟很犹豫,她自离开疗养院便开始胃痛,而对于陌生的咖啡店,她有些抗拒。于是又绕了半个城市,去了沉和给璟过生日的那家。这家其实十分颓败,就在离桃李街不远的好位置,眼见随时都有关门易主的危险。招牌上写着店名:“断桥”。璟忽然回头对沉和说,我总是这样念旧的,便是咖啡店,也只愿意去从前的那一个。沉和回她说:明知道桥是断的,为什么还要去走呢?
 
  沉和啜了一口咖啡,对璟说:你一定很多问题要问我,那就问吧。但是有一些事,我并不了解,丛微和陆逸寒都没有说的,我便不知道。
  丛微几时变成现在这样?璟开始发问,手中握着热牛奶,想要赶快止住胃疼。
  其实她一直是一段好,一段不好。前一阵子她并不住在疗养院。我把她安置在我父母那里,但后来她忽然变得严重了,我的家人没法再照顾,所以送到疗养院。
  她几时回国的呢?
  她是在陆逸寒去世不久回国的,也许就差几个月。我当时告诉她陆逸寒去世了,她病情立刻严重了。有一段时间就在疗养院休养。后来病情好转,但她忘记陆逸寒死去的事,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盼着陆逸寒来看她。总是这样反复,却记不得他的死。
  璟一阵酸楚,双手紧紧抱着热牛奶取暖。她问,那么当年陆叔叔和她究竟因为什么分开呢?她又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丛微与陆逸寒认识的时候只有十五六岁。陆逸寒当时寄住在杭州的姑母家,打算考美术学院。丛微的哥哥油画画得很好,陆逸寒便跟着他学,常常在丛微家一坐就是一天。他们就认识了。后来陆逸寒的父亲忽然病逝,急召他回来继承家业,照顾母亲。于是陆逸寒离开了杭州,但丛微一向固执任性,她因依恋陆逸寒,又来北方找他,不远万里来投奔他。那时陆逸寒已经考取了S大学,兼顾学业和病重的母亲,非常辛苦。丛微来投奔他,他自然高兴,然而另一方面,他又不知道如何照顾她。她是个娇纵的女孩,喜欢赖着他,他上课,她便常去找他,在外面等他。陆逸寒很忙,丛微在这座城市又举目无亲,她常常觉得孤单。而她的写作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她一直喜欢浪漫,又因为她的外祖父曾在美国留学,她的家庭教育一直有些西化,她对自由生活的向往以及对艺术的狂热追求使她不想这样寂寞地留在一处。因此丛微希望陆逸寒中止学业,与她一起去国外。八十年代初期,正是出国的热潮,国外是浪漫的,国外是自由的,国外是时髦的……然而陆逸寒却并不想出国,一方面他是家里的独子,要照顾母亲;另一方面,他亦喜欢东方的文化,对中国古代艺术十分着迷。他们因此产生了分歧。
  丛微是很西化的女孩。八十年代初期,她就一头披肩发、小尖跟的皮鞋,坐在那里,悠然地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的样子,吓坏了陆逸寒的母亲和陆家的其他亲戚。他们一致反对陆逸寒和丛微来往。那时丛微的第一本书刚刚出版,获得好评,她如此痴迷于创作,像是被一把火烧着,她亦要把生活过得轰轰烈烈。丛微变得越来越偏激、冲动,甚至用刀子割自己,有时候会狂躁地摔东西。有时忽然创作灵感尽失,她就像世界末日一样绝望,大发脾气泄愤。甚至与陆逸寒的母亲发生激烈的口角,致使她滑倒,摔断了腿,心中怨气郁结,又不能下床走动,没过完那个夏天就离开了人间。这件事情令陆逸寒非常难过,即便母亲的死不能完全归咎于丛微,他亦意识到自己和丛微并不合适。丛微是这样漫纵、摇曳,纵是令人着迷,亦不是寻常人可以包容的。于是陆逸寒决定与丛微分手。丛微心灰意懒,离开了这座城市。此后的事情,沉和亦不是很清楚。丛微后来终于如愿以偿去了美国留学,而陆逸寒娶妻生子,妻子又很快辞世。
  然而国外的生活令丛微大失所望,语言不通,又需要打工赚学费,没有朋友和亲人,她再也无心创作,一心只想多赚些钱,拿到绿卡。在那样苦闷无依的生活中,丛微酗酒,吸食大麻。几年后父母过去看望她的时候,她已经堕落得不成样子。他们把她送去戒毒所,并留在美国照顾她。那年沉和联系上丛微时,正是她最低迷的时候。沉和鼓励她继续写书,重新树立了她的自信。丛微其实一直很想回国,她后来也写过信给陆逸寒,但没有回复,她猜他仍那么恨她罢。直到四年前,丛微的父母乘坐的飞机失事,他们双双遇难。至此,丛微在美国再无留恋,她回国,又回到这个像她的第二故乡的城市,但早已物是人非。丛微再次精神崩溃。
  在丛微如今残碎的记忆里,似乎她还是当年那个刚刚迷上写作、意气风发的小女孩,她刚刚来到这座城市是投奔陆逸寒的,因此她不记得他的死,不记得他们的争执,她只是说,你们只是告诉陆逸寒我来了就好,不要对别人说起,他们可能会告诉我爸妈,我爸妈就会把我抓回去……她一脸赤诚天真,她害怕噩梦,害怕打雷,害怕陌生人。
  沉和说完,熄灭了烟。杯中咖啡已经冷了,他喊来侍应,要他换一杯新的。璟良久才伤感地问:丛微没有其他亲人了吗?
  没有。我曾联络过她的哥哥,但她的哥哥几年前已经因肺癌去世,而她哥哥的家人与丛微素无感情,亦不会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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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已乘鲤鱼去42(2) 
  
  
张悦然 


  她书中只写水仙的孤傲自恋,然而生活中却是这样凄清。璟叹了口气。
  她一直很要面子,纵使在美国过得多么苦,都不肯回来。她回国后只是找了我,又恳求我不要对别人说起。
  她几时能离开疗养院?她是否还能写作?
 
  不知道,要看她的病情是否好转。能不能写作我亦不知。因她这条路一直走得崎岖,多少次偏离了又走回来,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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