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紫姑天天夜里呓语,叫她心疼得要命,她的紫姑是一朵娇花,也不知遭了什么样的风霜,可又什么都不敢问,只是和媳妇一起绞尽脑汁儿的开解着。
“对不起,姆妈,叫你和哥嫂担心了。”韩紫歉意地,“我完全好了,你不要担心。”
“好紫姑,姆妈不担心,还记得你小时候和阿谷在河塘里游泳,你不许他让你,可你一定要赢过他,结果游了一下午,也没能赢他。”
“我累得生病了,谷哥挨了老爹的揍。”韩紫脸上挂着泪珠,却笑了起来。
“是阿,我的紫姑从小心性儿就高,不服输,考学院,画画,当先生,哪样不顶尖儿。”
“姆妈。”韩紫心中感动,大字识不了几个的老乳母是在开导她啊的
阳光暖暖的,紫藤萝爬满了院子的一壁,海棠花和六月雪都开得娇艳,红的绛红,白的雪白,韩紫的眼睛刺了一下,不由避开。
张王氏提了篮子,“姆妈,今天哥赶集,请他买两斤白糖,两斤苏打饼干。”谷哥是她的奶兄。
“又要你惦记,那些猴儿可解馋嘴了。”张王氏笑,“饼干多秤一斤,苏打消化好,晚上你看书饿了当点心。”
“嗯。”
送了乳母出门,韩紫坐了下来,打开盒子,拿出一片雪梨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瞥见最上面的报纸,心别的一跳。
应该走开的,却又低头,手攥起报纸,定睛,灼痛得如烧红的烙铁,忙不迭丢了。
即便在这小镇里,即使在南方,他还是如影相随,叫她逃开也难。
“丙戊年四月初,北方政府主席靖国军总司令盛骥龙不豫,令长子盛向东前往清凉山夕照寺斋戒祈福,外人皆言盛骥龙有意遣开长子,欲立三子盛向西为嗣,然出人意料,八月中,发布公告,以长子任参谋长,丁亥年三月,盛骥龙病重宾天,盛向东继任总司令,杨正午等人去职,盖一朝天子一朝臣,世代交替,至民众社会亦在所难免。”
院里静悄悄的,韩紫又拿起了报纸。
大幅的照片是那人的将军照,底下都写着靖国军总司令盛向东。
他英武逼人,紧闭的唇角边,闪现出深沉莫测的笑意;稍稍下视的目光,包含着无尽的尊容和野心,拍照的人角度抓的极好,把男人映衬得风度翩翩,文才武略。
自然关于他的风流,诸家报纸更是不厌其烦,说道不知有多少淑女拜倒在其军裤下,比如北地的豪门千金成瑶伽,又比如“盛向东于祈福归途中纳一美人,逗留永州,消息传至济州,哗然,盛骥龙怒骂不孝”。
韩紫放下报纸,心中苦笑。
她是个风筝,线的一头还在那个人的手里。
就如她就寝时看见脚腕上的镯子,那个男人霸道得逼迫她每一天都要面对他的存在。
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吗?
那种无言的淫靡、那种刻骨的疼痛,在午夜,还是她的梦魇。
而陶公洞里的潭水仍流淌在她的心里。
老人常说,爱和恨是联体的姊妹,爱,于她应该是万万不能的,但这恨,似乎牵绊着她。
她不是没有想过重新拿起教鞭,有事情做会好上许多。
可是那样的日子她能过多久?
他放飞的,自然他也能收回。
何况惠州城里是物欲横流,她做为世家女子,尤其是单身的世家女子,“真是何处都须惹尘埃!”
病中,她惹来许多形形色色的关注,可是,很快又都销声匿迹了。
那个男人的势力果真是匪夷所思的,他的鳞爪似乎随处都在,即使这是在南方的第二大城市里。
她只能安静地坐在这里,什么都不能做。
虽然缰绳握在别人的手里,可放马南山,焉知马没有脱缰的一日呢?
七里泷是个江南古镇,又临近惠州,常有学士风雅人物出没,韩紫走在青石板的长街上,并不太引人注目,她带着黑色的珐琅玻璃眼睛,一身士丹林的布袍子,梳着髻,手里抱着一卷草色的毛边纸,从桥的一头走过来。
桥墩下有异常激烈的骚动。
她回头看了一眼,是一群大孩子在打架。
民里风俗,她笑了笑。
“小杂种,打死他,打死他,他。。他还瞪我,哇咧…”有个声音叫嚣着,又听见纷沓的踹脚声音,还有闷哼声。
好像是超出群殴了。
韩紫看了看四周的人,没有人理睬,甚至有几个人只是皱了眉头,加快脚步走了。
“他他流血了…”有个积积巴巴的少年。
“甭管,他老子还欠我家一大笔钱呢,再说,我爹说了,他是他娘偷生的,打死他,谁管呢。”还是前头的声音,恶狠狠的。
这大约就是恶霸家的典型作风了。
韩紫并不怕,她有什么好怕?
可是管了这闲事,反而会害了挨打少年的家人,再连累姆妈家人,就不妥了。
她这一犹豫,脚步固然放慢了,桥下的少年们都惊叫起来,“他…他不动了。”
韩紫立刻就走了回去。
打人的少年再嚣张此刻还是个大孩子,见有人走过来,心中发虚,扯呼一声:“走了走了!”又狠狠踢了地上一动不动的人一脚,“装死,留着以后收拾你。”走过韩紫身边时,还剜了她一眼,一群人忽忽鲁鲁地奔着走了。
这已经是个作恶的恶霸了。
韩紫叹气,蹲下身,扶起那个少年,不由一紧。
这才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穿着的凉褂已不成样子,脸上是乌青,嘴角和鼻下都有血渍,浑身上下沾了泥土,身上不知还有多少伤痕,叫韩紫吃惊的是他睁着一双倔犟的眼睛,流露着警惕和防备。
韩紫把手中的帕子递给他,“擦一擦。”
少年一愣,拿过帕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河埔头。
春天的河水,还是阴寒,韩紫并没有阻止他,看他瑟缩着吸气,疼得眉头紧锁,却没有叫出一声痛。
他走回到韩紫的面前。
却是个圆头虎脑的孩子,把帕子端端正正地叠了,塞到她手里,扭脸就要走的。
“回去不怕你娘难过?”七里泷说大不大,韩紫模糊地记得仿佛谷哥说起过这户人家,男的除了喝酒赌钱,就是不干不净地打骂老婆跟孩子,是镇子里人们茶余饭后的叹息。
少年脸上一僵,仰起头来,“要你管。”他原本是想夹带些气势,看到韩紫柔和的脸庞,却不由自主地弱了声调。
他背过脸去,想到面前的女子竟然也知道他家里的事情,心里感到了一丝别扭,他恼怒地说:“不要你假惺惺,等着瞧,”他在空中虚劈了一下,总有一天,他不会让那个男的再揍娘和他了。
韩紫看着他的后脑勺,心中虽有个想法,却踌躇着,她的闲事应该管到此处为止了。
正好是午饭的光景,半空中飘散着袅袅香烟,突然听见一阵奇怪的咕噜噜声音。
两个人都静默了片刻。
“来吧。”她柔声地伸出手。
“不要。”少年断然地,窘得通红,感到从小到大,莫过于今天这样羞惭,“今天的事情不许说出去。”他虚弱地回头瞪了韩紫一眼,撂下场面话。
韩紫摘下了眼镜,笑着扬扬手中的纸,“挺沉的,帮我抱回去,好吗?”
少年的脚步再次顿住,他气急败坏地:“你搞不定啊,王霸天不会放过你的。”他想起有一次娘衣衫不整地回来,哭了整整一夜,他的眼珠子都红了。
王霸天?
韩紫笑了起来,“吃饭才能长力气不是吗?”她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握起他的手,“他们不是已经看见我了吗?再说,你放心,我不怕,他没有那个胆子。”
少年疑惑地看着她,眼睛熠熠放光。
后来大名叫做岑九赢的将军回忆起他和韩紫的奇缘时,不禁笑了。
韩夫人身上的温婉和亲和,轻易地收服了他,尽管他那时对她的话心中半信半疑。
有人在他背后说他是盛先生的忠犬。
他不以为忤。
盛先生和他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为谁效命的。
少年岑九赢把手放进了一双柔滑的手中。
“我叫阿九。”
“喔,阿九,叫我姨好了。”
他不肯的。
“你是阿九的大贵人。”
“为什么?”
“你不怕王霸天。”
韩紫摸摸阿九的头,又笑了,“我不是贵人,这个世上也有王霸天怕的人。”那个男人不会让他的风筝随意飞扬的,或许…韩紫的嘴角擒着一丝笑意。
阿九想说,方才她摸着他的头时的笑容很好看,不像现在这个让他觉得心里不舒服,姨,他在心里叫她,是想起别人了吗?所以他说:“这是毛边纸吗?”
“是呀,你认得?”
骄傲的阿九再次不做声了。
那天阿九吃了饭,把她屋后齐腰身的杂草铲了,平出一块地来,然后就走了。
过了三天,风平浪静。
阿九又来了。
在午后,都已经收拾了碗筷。
韩紫看到了他眼中的羡慕。
她以为他是闻到了剩菜的香味,刚欲启齿,却觉得他艳羡的光芒是在她的手上。
她抱着谷哥的二岁小儿子小泥鳅。
她心中一酸。
阿九毕竟还是个孩子,孺慕之心犹深。
这个倔犟的孩子,大约总是保护着自己的母亲,很久没有被母亲抱过了。
韩紫把手中的小泥鳅递到他手上。
小泥鳅昵昵咙咙地流口水,阿九顿时手脚无错地,煞是可爱,韩紫笑了一声,伸手把大小孩子都抱了一抱。
大家都呵呵笑起来。
这是紫姑娘最开心的一回,从此张家人都把阿九视作自己的孩子了。
阿九在空地上种下菜籽,想着就脸红红地傻笑。
屋檐间、石头墙缝里乱钻着虎耳草的叶子都拔得干干净净,他洗了手,抱着小泥鳅在韩紫的身后玩耍。
韩紫在院子里摆开了画架,蹲在地上裁纸,拿炭笔素描。
又过了几天,
“姨,你看,我画的。”
一张素描纸的背面上用灰色的木炭勾勒出线条,虽然有些歪七扭八,但可以看出是一只虎视眈眈的猫,在刨着爪子。
韩紫接过,“阿九,画的真不错,是一只神气的猫。”
他提了一篮菜,“我娘叫我拿来的。”
韩紫拿起三国人物画册递给他,“喜欢就拿去看。”
于是几个下午阿九就坐在她的院子里。
“阿九,你想念书吗?”十岁的少年郎本应该进学堂了,可是阿九的家很穷,不是一般的穷。
阿九扔了一块小石子,闷闷地:“不!”
“我可以…”
“不!”阿九激烈地。
韩紫搁下笔,“阿九,很有天分喔,那么,我教你画画。”地上阿九画的曹操栩栩如生。
“不要!”阿九断然拒绝,马上抬头看了她一眼,唯恐她生气了。
韩紫微微一笑,十岁的阿九比一般的孩子更加懂事。“为什么?我不生气。”
阿九沉默了一会儿,“古人还说过百无一用是书生,所以我要去学本事。”他晃晃手中的书,正是一幅三英战吕布。
韩紫回到房里,拿了一套三国连环画,塞到阿九的手里,“阿九,你看完后告诉我,你最想成为里面哪一个人?再想一想我的话?
一连十多天,阿九没有再来。
韩紫的院子里来了客人。
是张谷陪着来的,一个中年微胖的男子,一脸和气的笑容,态度极其谦逊,说是前月才到任的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