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一个劲地把手往他脸上凑:“很香的,是橘子的味道呢,要不要吃啊,吃啊……”话说了一半,她忽然住嘴,因为她听到走廊传来严木晨说话的声音。
3 重逢
走廊上,严木晨一边走一边说:“没想到你这么准时。”
另有一个男人淡淡笑道:“严老师真是过奖了。”
这个声音……
初夏偷偷向外瞄了一眼,全身霎时一震,呆在那边。严木晨已经快走到门口,初夏回过神来,飞快地跑回琴桌前,抱起自己的古琴,缩到教室墙角躲起来。
朱梦淮看着初夏就那么抱着琴一动不动地站在角落里,目瞪口呆。
她以为自己站在那边就没人看得到吗?她以为自己是隐形人吗?刚想开口问她,初夏竖起食指放在嘴巴前,示意朱梦淮别出声。
这个时候,严木晨走进来。
朱梦淮连忙站起来,低了低头:“严老师。”抬起头,却发现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个陌生人。
这是一个比朱梦淮高出半个头的男人,衣着朴素,普普通通的一件棉质衬衫,颜色洗得有点泛白。然而再朴素的衣着也掩不掉他那清冷温润的气质。尤其是他那双眼睛,平静,沉着,一眼看过去,仿佛置身于无边无际的大海中,让人一眼看不到边。
严木晨说:“这是香绍谨先生。”
“香老师好。”朱梦淮朝他弯了下腰。
香绍谨说:“不是说有两个学生,怎么只来了一个?”
朱梦淮闻言,一下子呆住。他忍不住朝后看,初夏站在角落里,一个劲地做手势让他们噤声。
这间教室虽然大,但是教室里只有两三张桌子,一览无余,香绍谨不可能看不到大喇喇地站在角落的初夏。难道他……
朱梦淮把目光投向严木晨,严木晨无声地朝他点了点头。
香绍谨仿佛猜到朱梦淮心里的想法,笑了笑说:“抱歉,我的眼睛看不到。”
朱梦淮震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如果香绍谨不说,没人能发现他眼睛的问题。
当初,也是他亲口对初夏说:“我是一个瞎子。”
初夏当时是什么反应?是否像现在的朱梦淮一样,震惊,惋惜还是无法置信?这些她都忘了,她只记得自己把脸贴在他的手心,暗暗发誓,一定要成为香绍谨的眼睛。
可是几个月后的今天,初夏只能躲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他。
香绍谨弯下腰,手指放在朱梦淮的琴上,弹了一个空弦。
琴发出低低的一个轻鸣。香绍谨怔了一下,手指轻轻滑过琴头,琴身,在弦上停留片刻说:“这把琴有些年头了,以前跟谁学过琴?”
朱梦淮说:“我们家小地方没有古琴老师,以前萍水相逢的一位老先生曾经教过我几支曲子。”
“这把琴也是他送给你的?”
“是。”
“我能否看一下这把琴的铭记?”
“可以。”朱梦淮抱起琴放到香绍谨手中,香绍谨大手反转琴身,手指轻轻滑过琴体龙池处,触到刻在龙池上的那几个隶书时,他脸上忽地露出一个笑。
放下琴,他问朱梦淮:“你会弹什么曲子?”
“最近一直在练广陵散。”
“先弹一段试试。”
朱梦淮坐下来弹琴。他的广陵散弹得极好,因为初夏每次来,都看见他在练这支曲子。广陵散空远悠长,初夏却听得毛骨耸然。因为香绍谨拄着手杖,朝她这边走来。
初夏躲在靠窗的角落里,窗外,桂花香气浓郁,也许是被桂花的香气所吸引,也许他是想找个位置好好地听朱梦淮弹琴,反正,香绍谨正一步一步朝初夏逼近。
一步两步,再走几步他就能碰到她啦。
初夏吓坏了,连忙挤眉弄眼地向严木晨求救:严老师,快救我,不然我死定啦!
严木晨不知道他们两个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毕竟是自己的学生嘛,他很仗义地咳了咳说:“绍谨先生。”
香绍谨停下脚步说:“严老师,你们学校的桂花倒是不错。”
严木晨呵呵笑:“我们学校的学生更不错。”
香绍谨点了点头,身子转向朱梦淮那边说:“琴弹得不错,自学的成份比较重,我家也有一支广陵散传下来,不知你愿不愿意学?”
朱梦淮哪有不愿意的道理,连连点头。
躲在角落里的初夏看着香绍谨那张完美无缺的侧脸,再听到他夸奖朱梦淮的话,鼻尖一阵发酸,几乎想哭。
他本来是她的师父。
他本来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师父。
他本来只会夸她一个人的……
可是现在,她再也不能正大光明地站在他面前了。
初夏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弹琴时的场景,那时,她从路边采了一大捧的野菊花,跑到他家里去。
二楼敞间,他坐在窗前弹琴,琴声悠扬,如诉如泣。
初夏猫着腰,偷偷地躲在窗子底下,琴声之中,她忽然听到香绍谨的声音:“是谁在窗子底下躲猫猫?”
“喵!”初夏学了一声猫叫,惟妙惟肖。
“原来初夏是只小野猫!”
初夏跳起来,一张俏颜埋在野菊花后,她红着脸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闻到你的味道。”
初夏的脸更红了:“我,我身上才没有味道,你是狗鼻子!”
香绍谨笑:“我的鼻子比狗更灵,所以以后要注意点,千万别在我家做坏事。”
“我做什么坏事了啊?”
“比如说偷我家的鱼吃。”
“我才不会偷你家的鱼吃!”初夏气呼呼地说。
初夏喜欢和他拌嘴。更喜欢没事就往他家跑,赖在他的书房不走。她最常干的事就是盘腿坐在他身边的地板上,听他弹琴,一坐就是半天。
初夏妈妈很喜欢来临水楼和香绍谨的助理薛衡聊天。初夏妈妈以前是模特,她长得美,很会穿衣服,对各大时尚品牌如数家珍,薛衡很崇拜她,两人一见如故,成为忘年交。
所以初夏能够名正言顺地跟在她妈妈屁股后面,天天来临水楼鬼混。
那个夏天,好多个炎热的中午,初夏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香绍谨身边,临水的窗子全都打开着,湖面上清新的,带着水草气息的风在室内徘徊。
初夏有时候坐着坐着就倒在地板上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子。
毯子上有淡淡的香味,那是不是他的味道?
后来有一次,初夏恶作剧,在去临水楼前,偷偷地把她妈妈的香水洒在自己身上,洒了这么浓的香水,他肯定闻不出她的味道了吧。
结果,香绍谨还是一下子就认出她来。
初夏泄了气,抬起手东闻闻西闻闻:“难道我身上的味道就这么重?”
香绍谨笑:“这是斯特拉浓香水,会把半瓶香水倒在身上的人除了你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指出她的丢人之处来,初夏的脸又一次涨红。
初夏把她妈妈仅存的一瓶香水用掉半瓶,回家还挨了她妈妈好一顿骂,唉,真是亏大了。
夏天越来越热,初夏的心情也越来越坏,天天有满腹的暴躁与怨愤。
她十六岁才来初潮,十七岁,还没度过最初的适应期。
每次来的那几天,浑身就像裹在保鲜膜里一样,歪腻地不得了。心情随着荷尔蒙起起伏伏,上上下下。
再加上她家破产,虽然老爸老妈绝口不提破产的事,可是破产的高压还是重重地压在她们家的屋顶上。
他爸爸一个月才在家里出现几次,每次来都是哀声叹气,虽然看见初夏,马上就把笑容挂在脸上。
家里时不时地会出现一些陌生人,重重的拍桌子声,吵闹声,初夏把被子蒙在头上,装作听不到。
她妈妈总是说:“没事,就是没房子没车子没钱了,日子和大部分家庭比起来,还是好过得多。”
可是初夏知道,她妈妈心里根本就不是这么想的。
青春躁动期再加上家里破产的压力,全部转成暴躁的情绪积在胸口。
有时候情绪一上来,初夏直接在香绍谨书房的地板上乱滚,抽筋,发羊癫疯。她以为他看不到,他却按住她的头,摩她的头发说:“小丫头,在发什么疯?”
“我烦。”初夏揉揉脸说:“青春期好讨厌,这个社会好讨厌。我好想出家,我想离家出走,和人私奔,可是我都找不到愿意和我私奔的人了。”
“嗯,什么都是社会的错。”
“本来就是。”
香绍谨笑了一下说:“不过青春叛逆期的小孩像你这样已经很乖了。”
“是吗?”初夏眼睛亮起来,她坐直身子,拉住他的手说:“那你的青春期是怎么过来的?”
“我?”香绍谨微微仰起脸,他的脸在外面光亮的照拂下却是骤然暗沉。
“十八岁那年,我的病情开始发作。”
“什么病?”初夏没头没脑地问。
“视神经萎缩。”香绍谨轻描淡写地说。
初夏猛然间明白过来,原来他是在十八岁那年开始失去视力。香绍谨说,他的视力是一点点消失,十八岁开始发作,看东西一点点模糊,二十几岁失明,如今眼前,只能看到模糊的光影。
同样是十七岁,初夏在为自己的躁动的荷尔蒙而苦恼。
当年,香绍谨却是在和自己的病情做斗争。
初夏忽然觉得自己真得很无病呻吟,无理取闹。
也是在那时,香绍谨告诉初夏,在当年最黑暗的那段日子里,是古琴帮他从阴霾中走了出来。
香绍谨说:
“琴医心,花医肝,剑医胆,唯有琴,以心解心,修身养性。”
“琴者,禁也,禁止人心淫邪之念,正人之心。”
初夏听得心驰神往,睁着双大眼睛,一脸向往地说:“我也要学琴,你教我弹琴好不好。”
她太向往香绍谨弹琴时飘逸出尘的味道了。
香绍谨说:“我可不教三分钟热度的小野猫。”
“我保证不会三分钟热度,师父,你就收我为徒吧!”初夏蹭到香绍谨身边,使劲的推他。
香绍谨笑,他取出一把蕉叶琴递给初夏说:“初夏,给这把琴取个名字如何?”
“取名啊,那就叫夏天吧。”初夏想也没想地说。
她不知道,她给它取了这个名字,这把琴从此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即使后来她与香绍谨反目成仇,那琴也一直未曾离开过她。
初夏,你要记得,古琴娱己不娱人,你是为了自己而学琴。
初夏一直记得香绍谨说的话,可是他再也不会理她,再也不会教她弹琴了。
教室里,香绍谨在教他们弹琴,他们用的是对弹法,他弹一句,朱梦淮和严木晨跟弹一句。那三个人弹得忘了神,早就忘了时间。
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还在那边弹琴。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琴声还没停下来。
可怜的初夏,她抱着琴站得腰酸背痛脚抽筋,走又不能走,动都不敢动,严木晨和朱梦淮那两个混蛋,见利忘义,早就把她忘到九霄云外了。
初夏身子慢慢下滑,最后坐在地上,抱着琴直打瞌睡。
两个小时过去了,香绍谨终于起身告辞。这个时候,初夏已经抱着琴睡着了。
4 啊啊啊,师父啊
迷迷糊糊之中,初夏感到有人在推她的头,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