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惊人的愤怒。
不过,她并没有哭。
她只是在一群男生诧异而又困惑的视线中愤怒地抢过乔苏手中的电动手柄,并且狠狠地摔到了地上用力地踩。
并且,她一边踩一边咬着牙叫喊着:“我讨厌电动!不许你们打电动!我讨厌它!我讨厌它!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而后,那位易叔叔便带着他的女儿离开了。临走之前,乔苏还又气愤又委屈地站在母亲和父亲的身旁咬牙切齿地瞪着女生,不管父母如何相劝,说什么“男孩子不要这么斤斤计较嘛,要有度量”或是“不就是一个电动机嘛,坏了可以再买,你还有什么气的”。可是,他就是连一句“再见”都吝啬得不肯说。主要原因当然是因为她踩坏了他的宝贝电动机,其次原因就是她让他在伙伴们的面前丢尽了面子。
易叔叔感到抱歉地俯下身来拍了拍乔苏的头,对他说:“小鬼头,你不要怪她。她以前并不是这个样子的。叔叔会把你的电动机赔给你,希望你别怪她。”
乔苏并没有回答,仍旧倔犟地不肯松口。
过了一个星期左右,家里果然收到了从陌生的地方邮寄过来的包裹。乔苏好奇又惊喜地打开看,里面放着的是一个用泡沫和海绵紧紧保护着的新型电动手柄。
他的易叔叔并没有食言。
只是,他在他们离开的那一天,却没有说上一句“再见”。更加令他觉得好笑的是,他连那个女生的名字都忘记了。或许是从来都没有人告诉过他,她叫做什么。就算很久之后他去问母亲,母亲也只是很费力地回忆了半天,然后才说出了一堆令他深感悲凉的话:
“——哦,名字啊?嗯……还真记不得名字了呢,反正是叫易什么的吧!不过那孩子却不怎么招人喜爱呢,半夜总是又哭又闹的,吵得我和你爸根本睡不着。不过现在可好了,她总算走了,谢天谢地。”
——到最后还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啊!
有些后悔从未来得及问过。
不过,知道与不知道,其实也并没有区别。反正也很难再见到面了。
就算下次再见到了,也一定很难再认出彼此了吧。都会长大的。也都会相互遗忘的。乔苏当时是这样在心里说服自己的。
06
电梯升到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最后停在第八层。
两个人一同走出了电梯。易舒意识到了什么,一边走一边问身后的乔苏:“那个,刚刚就觉得奇怪,原来你也是来医院探病的?”
“啊,对。一个亲戚。”
“是么……也在八楼?介意我问是什么病吗?”
“哦,没什么。也算不上是什么‘病’吧!”乔苏像是刻意躲避着某种敏感的字眼一般而赶忙岔开了话题说,“对了,易叔叔,您是来看望谁的?”
第一章 夏至·寂北路(6)
对方沉吟了片刻,眉头也在听到乔苏的问题之后不经意地皱起。良久,乔苏才听见他略微哽咽着的声音:“……我女儿。”
——女儿么?
乔苏怔了怔,眼神里面蓦地就闪动起了异样的光点。他刚想要开口再问些什么,却看到停在护间门外的一名护士急冲冲地朝易叔叔走了过去。
易舒看见她的脸色与神情,仿佛察觉到了某些微小的异常,赶忙问道:“怎么啦?”
护士压低声音,迎上来面露惶恐地对易舒说:“易先生,您可算回来了,快点儿过来吧!您女儿在拆开纱布之后的情况非常糟糕……”听到这句话的易舒什么也没再说,他连还站在自己身后的乔苏都忘记了,径直地走进了前边不远处的护间里。
在他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乔苏隐约听到里面传出了一个女生歇斯底里的愤怒的尖叫声:
“——你们这群骗子!你们说过会好的!为什么我的右眼还是看不见?!为什么还是……”
只是门很快就被紧紧地关上了,声音也被关在了护间里。与此同时,有两个实习护士捧着记录本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们朝着乔苏这里的方向经过,还可以清楚地听到她们富有同*彩的低声议论:
“啧啧,真是够不幸的,你知道么,听说已经做了好几次的眼角膜移植了,可惜都在过后产生排斥状态……”
“要命,那要花上多少钱啊?对了对了,你看到她爸爸没,才三十几岁,都老成什么样子了。”
“是啊,因为那个女孩小的时候被玻璃碎片扎到右眼了嘛,当时似乎是连晶状体都流出来了。我光是听起来就觉得怪吓人的。”
“唉,真惨。不过,幸亏不是双目失明……”
右眼……失明么……
乔苏抬起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护间,抿紧嘴唇沉吟了片刻,然后迟疑地转过身,朝相反方向走去。
07
走到八楼的走廊尽头的时候,乔苏停在病房前略微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淋得发皱的制服衣角。
屋里的护士看到了他,像是在和熟悉的老友打着招呼一般说着:“哦,来啦?”然后朝他迎上来又说了一句,“她今天的状态不错哦,一直在期待你过来看她呢!”
一直站在窗边望着灰色天空的身影听到护士的话后,也将脸转了过来。她看向门口的乔苏,精致的嘴角轻轻地向上扬了起来,形成了一个美好而又柔和的弧度。
乔苏也对她淡淡地笑了一下。他刚要向她走过去,却看到了她手中捧着的相册。
不知从哪里吹进来了风,一张照片从相册中被吹起来,缓慢地落到了乔苏的脚边。
男生俯下身,伸出修长的手指将照片捡了起来。呈现在眼前的是照片中四个人灿烂的笑容,以及彼此交错着的目光。虽然笑得是那样的灿烂,却还是让乔苏感到了莫名的悲伤。
仿佛在无形之中,有一双手再次按下了那个相机的快门,咔嚓一声。
——并不是回到从前,而是重演过去。
——因为那个人说过:这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这一切,从未结束。
08
打从一开始,我们身处的这个星球便是球状的。从肉眼来观测的话,它一定是圆的,但是走在上面的时候又会感觉它一定是方的。因为它有棱角,因为它似乎是被分割开来的一小块一小块的每个人的势力范围。
只是,如果它是长方体或者是正方体的话,那么我们为什么还会在同彼此分别之后,却还是会在不知不觉中再次相遇呢?
是方体的话,它就一定会有棱角。
它就一定会有直角,它就一定会存在垂直线。
既然如此,根据数学的几何与物理的定义来分析的话,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它是方体,我们从相遇到分开,就再也不可能碰到一起。
当然,这个星球是圆的。
因此我们总会相遇。
即便会被对方认为是无关紧要的相遇,却还是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形式存在着。
尽管说不清,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究竟是更加希望我们所在的星球是圆的,还是方的。或者更加疯狂地希望,它是一个随时都可以被不断扭转与反复拼合的魔方。
——如果真的是那样,所有曾经相遇过的人再次重逢的概率,都将成为“零”。
第二章 惊蛰·伤未央(1)
一定没有什么是忘不了的。
总以为有些事情我会念念不忘、刻骨铭心,即便是那些回忆褪了颜色变了质量也还是会记忆如新。
但是,在冥冥之中,一定又会有新的不能够忘却的念念不忘与刻骨铭心来代替旧的。
那么,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同样的忘却与接受,
是不是与此同时我们就已经忘掉了我们曾经认为是最重要的记忆。
因为我是这样的忘却你,因为你同我一样在忘却着我们所拥有过的过去。
世界会忘记我与你的声音,
只有时间,
会捕捉到你我记忆中的虚空的风。
不要对我说你听不到,那股风滑过你耳腔深处时,所发出的声响。
01
记得有个女生曾经对我说过:与君醉笑三千场,不诉离伤。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使我想起了《杀手里昂》中的那个小女孩玛蒂尔德。那种悸动一般的莫名感觉,令我同样感到了莫名的恐惧。就像是玛蒂尔德说过的:
——I am already grown up, I just get older。
——摘自戴莫离语录
02
易柏瞳出院的时候,已经是中考结束后的第二个星期了。
几乎所有的考生都在拿着学生证去前往旧校看贴在学校公布栏上的红榜。每个人都绷紧着身上的某根弦,一边瞟着红榜上的名字,一边对着手中学生证上面的号码。有的考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被归到了重点高中之后便会发出“耶,万岁”“Oh my god!我不是在做梦吧”之类的欢呼声与惊叹声,而落榜的考生便会向那些雀跃的同学投去既埋怨又羞愧的目光,然后再长叹出一口气,抬起手,用力地捶几下自己的头。
——只是这些仿佛都与易柏瞳无关。
也确实是无关的。主要的原因是她错过了升高中的考试。不过,用“错过”这个词似乎不大合适也并不贴切,确切地说,是因为她长期的休学与频繁的请假都导致了她学习成绩的异常糟糕,所以就算她去参加中考也一定会在意料之中的成为落榜生。
自从她右眼失明以来,她便开始因此而产生了强烈的不安与自卑,她从不会向任何人谈论起自己眼睛的事情,所以在学校里,就连同老师在内也都全不知道她的右眼看不见。就算如此,她的父亲还是到处奔波找关系为她求学。而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可不希望你因为我犯下的过错就惩罚你自己。学还是要上的,爸也是不求你学得多好,只要你能像其他普通的孩子那么快乐,也就行了。”
……普通的孩子与快乐。这些对于她来说也是毫无关联的代词吧。
就像是无论做几次眼角膜的移植手术,再拆开白色纱布的那一刻,她右边的眼睛依然是一片空白的黑暗。
这次的手术也不例外。
易柏瞳独自倚靠在家中客厅的沙发上,手里面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本杂志,而她正巧看到了某个外国文学家为情人所写的一首诗歌:
——时间像一枚包裹着利刺的美丽花朵。微笑着划伤,你指尖上优美的纹路。生命的彼岸是由你胸腔深处所传送而来的点滴痕迹,落满了我的发鬓,那是犹如巨大河流缓慢而悠长的流淌在琴弦上的歌……
正看到这里的时候,沙发上的电视遥控器忽然掉到了地面上,砰的一声,让易柏瞳不自觉地惊了一拍。她急忙坐起身,怔了三秒种之后才拿起杂志继续看下去。
——那是犹如巨大河流缓慢而悠长的流淌在琴弦上的歌……
——不要淹没,不能淹没,不被淹没,就像是失明的少女在黑暗中踌躇压抑。只是她却还不知道要如何拯救自己。上帝向来仁慈,倘若能够获得她爱的并且同样深爱着她的恋人的亲吻,吻在眼角,那失明的眼才会复活一般地重见光明……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二章 惊蛰·伤未央(2)
易柏瞳扫一眼那首诗的名字:
“Your shining eyes”。
她在内心冷笑起来,合上杂志,将它慢慢地放到了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面。虽然不管做多少次的眼角膜移植,不管花多少钱去手术和搬家然后寻找新的医院,来自右边的眼睛里还是一如既往